秀枝:让僵硬的时光变得雪花一样柔软
文/苏历铭
中国诗坛喜欢热闹,通常喜欢用活跃的诗人作为某个阶段的代表人物,往往忽略那些偏于一隅却坚持安静写作的诗人。这样的好处是,在诗歌喧嚣的现场之外,总有一些纯粹的写作净土,把目光移出舞台中心,总能惊喜地发现一些置身圈外的优秀诗人。
常年生活在吉林通化的秀枝就是这样的诗人。上世纪80年代,风起云涌的新诗潮运动同样点燃长白山下一颗年轻的诗心,学生时代的秀枝选择诗歌作为情绪和情感的出口,或许从来没有期许自己成为诗人,却在时间的磨砺中坚守到今天,直至成就自己的诗人身份。
我也是那个年代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涯,深知诗歌的杀伤力足够强大,它能迅速改变一群懵懂少年的认知,在想象和创造的精神世界里脱胎换骨,晚我几年入学的秀枝并不例外。她是这样描述当年迷恋诗歌的状态的:“那时我在浑江师范读书,当时冲击各地的朦胧诗浪潮也浸染着那所我就读的不大的校园……自己经常涂鸦些小诗发在学校文学社的《小荷》上。后来在几位学长的组织下成立映山红诗社,由此经历了一段近乎狂热的诗歌追求。大家在一起写诗、谈诗、投稿、逛书店……用诗歌的欢笑充实了那段青涩迷惘的青春岁月。”当年众多爱诗者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自我完善和抱团取暖成为大家的共同记忆。多亏生逢伟大的理想主义时代,要是在旧社会,我们可能都是落草为寇、杀富济贫的占山土匪了。
2010年夏天,在长春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后,我去看望郭力家和陈琛,他们说秀枝正在省城出差,便喊来当晚一起欢聚。因为秀枝姓金,联想到生活的地域,一度以为她是朝鲜族人。秀枝是一个朴素、内敛、温和、过于低调的人,根本不适应身居省城的郭力家无厘头的调侃,尤其是郭氏一脸真挚的冷幽默经常让不谙险恶的人信以为真,好在陈琛的沉稳使长春似乎还有安心之所在。交谈中得知,尽管成绩优异她却不得不在初中毕业后报考中师,以求尽早自立来结束父母辛苦的养育。在她入学一年后父亲因病撒手人寰,此后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师范四年的生活一直不快乐,对前途的迷茫占据了情绪的主体,因此感伤成为那一时期的写作主题。她试图通过写诗摆脱某些平庸,以获得心理或心灵上的慰藉,并用它支撑内心的脆弱,使自己在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中保持一份相对安然的姿态。一直生活长白山下的秀美小城,环境的安静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内心的安静,似乎顺理成章。
秀枝的诗始终没有丧失真诚和情感,这在技巧泛滥的当下诗歌写作状态中显得弥足珍贵。她的诗少用表现的张力,慎用撕裂的语言,以平静的词语表达独特的生命状态和心理体验,这已成为符合自身的写作习惯或写作特点。她的朴素词汇和日常意象,并不影响感知她的挣扎、期许、激荡和悲悯的情怀,反而在阅读中更容易引发心中的共鸣。“一双脚从时光的泥沼中拔出/曾经守候的路口和水声/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希望渺茫/浮云飘过梦境的伤痕/注视着人的一生/在雁叫割裂的天空之下/春天春天/我不知道自己在哪片土地上”(《春天》)。她虔诚地爱着自己的家乡,把本真生活作为写作的原点,这种根性的写作姿态使她的诗从来没有形而上的高蹈与倨傲,洋溢着草木清香、人间烟火和世俗关怀,处处散发着母性柔软的人性光芒。“在砬子沟村/每一块石头都有呼吸,房檐下/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似曾相识/像我的亲人/我的眼睛不时被轻轻打湿”(《遥远的砬子沟》)。
一个诗人不需要无所不包的大视野,能不能将平凡的日常事物写出不平凡的新意来,却需要自身的写作能力。秀枝涉猎的题材并不宏大,大到熟悉的村庄、田野和天空,小到疾驰而过的火车、窗外的雪花和夜晚的路灯,她还反复写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孩子,并不刻意寻找一些华丽的词语或惊奇的意象,从情感开始到情感结束,她的诗具有感动的力量。我不是故意遮蔽秀枝诗歌带给人们多方面的启示,只是强调她诗歌最重要的要素,这也是人类诗歌得以延伸的重要基因。
秀枝说,“我始终过着一种简单而安静的生活,这样更适合靠近诗歌,内心的宁静让我能自觉或不自觉地远离生活的浮躁”。其实这个理由并不是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必要条件,身处闹市的安静或许更难,关键是能否在灵魂中保持自己的净土。她生于长白山下,长于长白山下,在真实的家园里同样经历生活的嬗变和精神的改变,虽然在异乡,精神却一直行进在还乡的路上。
吕贵品与秀枝是通化同乡,几年前他曾热心帮助通化籍诗人出版一部诗歌合集《长白雪》,由秀枝选编了朱雷、南永前、吕贵品、赵云鹤、张咏霖、谷凯等30余人的诗作,较为全面地展示了通化长白山诗群的风貌。秀枝生活在山城通化,漫长的冬季似乎更能给她无边的想象,从而写出大量恣意的诗篇。秀枝写雪的诗歌不计其数,可以从中感受生命里的空旷、安宁、寒冷、迷惘、坚忍、渴望……“大雪掩埋了旧时的路,长椅上空无一人/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中年的路上,不知去向”(《大雪掩埋了悲伤》)。“在漫长的冬天里/我只有与雪相随的生活/那么寂静,那么空/那么轻,那么凌乱,往复/那么浅,那么平淡/那么虚弱,哑默,杳无音讯/ 那么缓慢,迟疑,欲言又止/那么无助,忍郁,逆来顺受/那么没有水草,花朵和枝杈/那么没有方向,归宿和未来/那么没有歌声……”(《雪》)。在秀枝写雪的很多诗中,也向万物传递一种关怀和慰藉的力量,散发着人性的光芒。“将诗安于白雪之上/会不会冷/寒冷的孩子是雪的亲人/她的骨子里是水,清澈,流畅/她的形态是天使,柔软,明净/她的呼吸那么缓慢,细切如丝/她能生出翅膀/也能将夜晚照亮”(《将诗安于白雪之上》)。“辞旧迎新,众星齐聚射手座的时刻/我想众神正齐向人间播撒幸运的种子/请撒一颗给孩子,让他一直有爱/撒一颗给老人,让苍老的时光放慢脚步/撒一颗给行者,目的地在前方燃亮灯火/一颗给疼痛,伤口终会有愈合/一颗给流逝,忘却沉重的所有……//请撒一颗给纷纷扬扬的大雪吧/让人间的雪笑靥如花……”(《射手座新月》)。
郭力家曾把秀枝的系列雪诗和他的拼凑到一起挂在自己的博客上,取名《雪东北》,注明“秀枝、郭力家著”,秀枝诗歌的严肃正派与他的玩世不恭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而郭力家并不在意读者的感受,乐此不疲。秀枝的雪诗我更理解为是一种生命的对抗和弥补。她是教师出身,在政府机关从事公文写作多年,鲜有诗意,责任使她认认真真地遵守现世僵硬的秩序,枯燥和循规蹈矩令她压抑,而诗歌让她的心灵得以舒展,获得柔软和自由。
诗歌是来自人与世界的相遇,对一个诗人来说平时只能是他自己,只有在某个与世界相遇的时刻,他才成为诗人。秀枝是个能够忘掉诗人身份的人,她写诗较早,其间中国诗歌经受了多样化的裂变,仿佛像镜中人似的只向自己的诗歌发现现身。她有自己与世界“相遇”的方式,用一种宁静而慈善的心灵与世界对话或者对抗。她因为诗歌,生命深邃而开阔,生活多彩而阳光,心灵宁静而通透,这远远比虚幻的名声更有意义。诗人与人类大家庭之间的分裂与误解会一直存续下去,像秀枝这样的诗人无疑会有益于化解这种误解,使彼此感受到彼此的同等重要。
秀枝的过度安静使她的名字和很多美好的诗歌不为更多人知晓。她的家乡是盛产人参的地方,因为交通相对不便使得大量人参运不出来,销售价格低于本身的价值。我是这样想的,人参不是白菜,它终究会回归到本真的价值,因为人参就是人参。近年来,在一些有影响的杂志上陆续读到秀枝的新作,同时也知晓她获得“公木文学奖”等奖项,这是跨越时空的一种认可和肯定,即便依然寂寂无闻,丝毫不影响一个优秀诗人的初心和存在。
在朋友圈上知道,秀枝有一个特别优秀的儿子,从本科到硕士就读于国内知名高校,是学有专攻的理工男。或许受到秀枝的影响,他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经常对母亲的诗提出自己独特的看法。从写作到阅读,母与子的互动或许已经超越写作本身,忽然觉得写作的意义不在于轰轰烈烈,其实能影响或改变几个人就很美好。
此文原载苏历铭随笔集《细节与碎片——一个人的诗歌记忆》, 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
苏历铭,著名诗人,出生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现居北京。著有《田野之死》《有鸟飞过》《悲悯》《开阔地》《苏历铭诗选》《地平线》等诗集,《细节与碎片》等随笔集。

秀枝,本名金秀芝,吉林通化人,从事教育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近年在《作家》《十月》《诗刊》《诗探索》《青年文学》《诗选刊》《星星》《时代文学》等数十家国内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千余首,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跨年诗选》等十余种诗歌年度选本。著有诗集《雨中的向日葵》《白雪之上》。曾获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第六届“公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