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流明草

summary:人人仿佛都爱我,但我总觉得人人都恨我。 5k+乡土文学,马浩宁第一人称 01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找算命先生给我算好了名字,马浩宁,“浩然宁久居”的“浩宁”。 但我似乎生来就是要被人恨到骨子里去的,出生的时候,母亲因大出血去世了,于是父亲开始恨极了我。不过他从不表现出这一点,但我就是知道,他恨我,恨我让他少了个女人。在这穷乡僻壤里面那里还会有第二个像母亲那样傻的女人愿意跟着父亲啊。 五岁那年,我跟着二姐和三姐去山上采野菜。那时我年纪还小,贪玩得很,屁颠屁颠地往山泉那边跑去,我脚上没有鞋,被路上的石子划得鲜血淋漓,但我没有在意,只是拼命地奔向那汩汩清流。 那水流湍急的很,能把人一下子冲进山崖。可我依旧不管不顾,就在我即将奔赴我那心心念念的清流时,二姐拦住了我,自己卷进了急流之中,并随着水流滚落了山崖。我愣住了,直至三姐跑了过来大喊着我二姐的名字“盼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二姐掉进水里了。 湍急的泉水似乎还泛着淡淡的红色,不知道是二姐脚上的血还是我的。 马求娣用她那双红彤彤的杏核眼瞪着我,随后抱头大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父亲并没有斥责我。而是让三姐去屋外的青石板台阶上跪着。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喃喃地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又他娘的少了一份彩礼钱。”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眼里是含着泪的。 我猛地想了起来,嫁女儿是可以拿到彩礼的,隔壁老王家的闺女彩礼可是七块钱呐。 就这样,父亲少了个女儿,同时也少了七块钱。 这下不光只有父亲恨我了,连带着两个姐姐也开始恨我了。 尽管村子里的人都叫我扫把星,但父亲和两位姐姐都没有动过要杀了我的念头。我能活到现在,大概也多亏了我是个男孩吧。父亲说他是马家三辈单传,轮到了我那就是四代单传。所以为了保住马家的香火,他们是断断不会把我杀了的。 我14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人贩子。听说他把杨家那小孩给拐走以后,就把他的心和肺都给挖了出来。 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就经常大半夜地在街上晃悠,我也想像杨小五那样被挖走心肺,就当是给被我克死的母亲和二姐赎罪了。 不知道该说我运气差还是运气好,我每次在晚上晃悠的时候那人贩子都不在。再后来,那人贩子被城里的警察局给抓住了,然后就被枪毙了。 在那之后的生活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依旧不给我好脸色看,而两位姐姐则是长期地不给我吃的菜里加盐。 但自从隔壁的房子里搬来一个年轻人,我的生活仿佛忽的变了。 02 那房子本来是老王的,但老王在女儿出嫁没几天就去世了。他就一个女儿,所以那小破房子就自然而然地留给了他的女儿。他女儿也是个聪明的,这才过去了没几天,就把这座死了人的宅子给卖出去了。 新搬来的那个人是个男的,染着深蓝色的头发。就像晚上七八点钟的天空一样。 “你好啊,我叫高斯,你呢?” “我是马浩宁。” 高斯是隔壁村学校里的老师,家里大堆大堆的书,我没上过学,所以也看不懂那书上的字。高斯就一点点地开始教我,免得我以后借他书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连本连环画都看不懂。 家里的地很小,再加上父亲是石匠,上门给别人搭房子、搭台阶的,所以一直荒芜着。大姐还没出嫁的时候在这里种过懒老婆,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出嫁后的那个冬天,连一向生命力顽强的懒老婆都没能抽枝发芽。 我蹲着,看着那褐色的肥沃的土壤,出了神。 “呔!”高斯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看什么呢?”“看我大姐种的懒老婆为什么不发芽?”“懒老婆?那是什么花?”这个文化人算是把我问住了,我刮肠搜肚地说道:“就是一种…红色的花,闻着不咋香,种子长的像个黑球球似的。” “哦……”高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要不要试着自己种点东西啊?”我摇了摇头,对此无甚兴趣,可高斯却硬生生地把我拉进了他的屋里。 “你等着点啊,我找找种子哈。”说罢他就开始翻箱倒柜了,我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他。 “喏,这是我从我老家带过来的种子,我们那边都叫它‘流明草’。” “你是哪里人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草啊。” “我的老家是黔灵山。” 我对家附近的这片山之外的所有山都一无所知,所以就只好假装明了地点了点头。 可没想到高斯忽然笑了:“我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我老家。” “从一个穷乡僻壤到另一个穷乡僻壤……” “也就你这个不知道黔灵山的小傻瓜不会说我了。” 我懵懵地看向了他,正对上他漆黑的瞳眸。好像他全身上下仿佛只有这双眼睛和我们村里的那些人一样了。 03 高斯用手剥开了流明草的豆荚,随后毫不在意地用手挖着土把种子埋进去填平。我看着他指甲缝里的污泥,主动提出要让他洗洗。我摁着压水井,水流在他的指尖流动着,污泥就这样被冲掉了。高斯洗完以后还把手上残留的水滴撒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正好沾了点水降降温,所以我也没有怪他。 但他却突然止了笑,问我:“马浩宁,你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么。 我呆住了,我难道要像父亲那样成为扛着几百斤青石翻山越岭的石匠么?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去外面看看吧。”他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语调也软了下来。 “不要囿于这一片山啊。” 我没回他,只是自顾自地问道:“哥,这流明草能活么?” 他没有像村里的那些人一样极其笃定地回答我,而是犹豫着开了口:“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不是读过书么?” “读过书又不代表什么都知道。” 他摸着我的头,柔和地笑着。 高斯搬到我家隔壁的那一个夏天,我就像是一只乱飞的麻雀,两点一线地游荡在他小小的书房和我小小的卧室里。 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不在,我歪着头问三姐:“姐,爸呢?”按照平时她定是要讥讽我老是跑出去玩不干正事儿的,但这次她选择了默不作声。 马求娣给我的碗里盛满了黄米,还顺带着分了我几块豆腐。 豆腐咸滋滋的,是难得吃到的美味。 我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饭,一直等到我吃完,我才发现马求娣的眼圈红了。碗里的黄米被眼泪给浸湿了。 “姐,你咋地了?”我轻声问她。 “浩宁啊,咱们以后啊,可能就见不到爸了。” 那年我17。 04 棺材被抬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不相信。父亲怎么会那么好端端地就死了呢,他明明前两天还在给人家修台阶呢。他说了以后要攒钱修一个高台阶的房子,以后留给我娶媳妇用呐。 哭丧那天嫁到城里的大姐也回来了,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外头裹着粗布做的白色孝衣。她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似的。村里的神老妈妈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扛着纸扎的牛和马的男人。大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半响都没说话。 等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几个扛着纸扎的牛和马的男人把东西给放下。随后神老妈妈开始念念有词,旁边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把纸扎的白马和黄牛给点着了。神老妈妈依旧念叨着,我站在后头,有点听不清,只听见什么“土地爷爷保他这一路平安”什么的。直至那白马和黄牛化作一堆灰烬,那神老妈妈喊道:“马家那个大闺女,你来送送你爹。”大姐走了过去,低眉顺目的。 明明大姐和我印象中的她没有什么不同,但我总感觉大姐原本身上的那股傲气是被结婚给愣生生给磨平了。 “爹!西方路啊!!”她踩在板凳上声嘶力竭地吼着。 “西方路啊——”马招娣哭了,哭得涕泗横流。 像是把她出生以来受过的所有的委屈都给哭出来了似的。 我仰着头,替她感到嗓子痛。 就这样,在我对生死没有什么具体认知的时候,我失去了记忆中的第一个亲人。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世界上恨我的人也少了一个。 去山上把爹安葬完以后,三姐叫住了我。 “浩宁。”那是自二姐死后她头一次喊我的小名。 我转过头去,“你想过离开这里么?” 马求娣亮着一双眼睛问我。 “三姐……”说实话,我有点胆怯了,我不敢离开这座山,我怕爹的魂会勾住我,不让我走。 “大姐说了,我年纪到了就差不多该嫁人了。”马求娣平静地说道。仿佛她自己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似的。 “可是姐,你不是说过了吗?你想出去见见世面的啊。” “浩宁,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丁了,”她眼圈红了一瞬,“还是你出去吧,我已经和高斯聊过了,我让他用拖拉机带你出去,然后去镇上找你大姐夫,他会帮你找工作的。” “那姐你呢?你就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座山么?” “女人啊,是水做的,得靠山来养。”她朝我笑了。 “我得守着这座山。”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属于她故事的结局。 和大姐一样的嫁人、生孩子,最后烂死在这座山里。 连带着皮囊和灵魂一起。 05 过完父亲的头七,高斯踹开了我的屋门,把我拽到了车上。他也不说话,只是认真开着拖拉机。 我问他:“高斯,人难道一定要出去吗?” 今天的风有点大,我的声音随着风刮到了后头。高斯头发的颜色还是和我不一样,像是发霉橘子芯里的那种霉蓝色。 “只有出去你才能过的比以前更好。”他的语气硬邦邦的,一副救世主似的伪善样子。 我有点难过。 “如果出去的代价是我三姐的话,那我宁愿烂死在山里,和我爹一样被青石板砸死也好!!” 高斯依旧冷冰冰的:“你要理解你姐姐,你……” “你毕竟是马家唯一的孩子了。”仔细想来当时他的话语或许还藏了些难言之隐,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一切话语都是徒劳。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凭什么啊?” “我克死了我娘,又害死了我二姐,我是凭什么要让三姐再为了我把自己卖给一个糟老头子的啊!” “他们明明应该要恨我的。” 拖拉机沿着山路开着,期间由于我的动作偏离了些许,不过高斯又给转了过来。 “他们不恨你的。” 我泪眼朦胧地问他为啥,高斯回道:“没有人活着就是为了被别人恨的。” 他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感觉自己像是窥探到了那个人们口中之外的那个高斯,不过仅仅只有一瞬。他就把自己无意间露出来的那一部分给藏了起来。 不知怎的,我也莫名其妙的释然了。 06 再后来,我到了大姐夫介绍的那个地方工作。那是一个加油站。 与此同时,我也和高斯展开了长期的书信往来。他时不时给我寄一封信,我识字不多,都是跑到附近的那所小学找那些个已经放学了却还在警卫室一边等着家长来接一边写作业的孩子问信上写的是什么。 每次我收到他的信都会异常开心,那是我枯燥生活中难得的乐子。 转眼间,就到了该过年的时候。不过今年我是不会回老家的,爹死了,两位姐姐也都嫁了人,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了。我把手凑到火炉跟前取暖,忽地我听见了有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我被吓了一跳,手被烫了个泡。 “马浩宁。”来的人是高斯。 我有些欣喜。“你咋来了啊?”“怕你大过年的孤单,来你干活的地方找你啊。” 他手里还拿着一瓶烧酒。“你今年虚岁也18了,马上就快成年了,陪哥喝一点?”他笑着问我。 我点头。 高斯皮肤白,喝酒上脸也明显。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酒后吐真言的怪癖,反正高斯有。一瓶白酒下肚,他就开始唠起了他的过去。 比如黔灵山有多好看,比如贵阳有什么好吃的。 再后来他说自己被家里赶了出来。 “我喜欢男人。”他虽然喝多了,但吐字却是异常的清晰。紧接着他便用那片同样充斥着酒精气味的唇贴上了我的唇。 那五个字仿佛一个魔咒一样,连带着那个吻一直环绕到第二天早上。 我醒来的时候高斯已经走了,只有地上的那个绿瓶子才能证明昨晚高斯真的来过。 往后的日子里,高斯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似的,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 仿佛那个吻只是我肮脏的臆想。 07 离开家乡的第六年,我总算是混出了点名堂,接手了城里总部的那家加油站。 科技日新月异,汽车也愈发盛行,我也因此赚的盆满钵满,这样大概也算是有了些衣锦还乡的资本了吧。 我先是去拜访了大姐他们一家,开门的是大姐夫,步入中年他那啤酒肚也一览无余。 我婉拒了大姐夫让我留下来吃中饭的建议,而是转头去了三姐家。 三姐过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幸福的多,我敲开他们家门的时候,三姐夫正在屋里给屋里给大女儿辅导功课,而三姐则是在客厅里陪着小女儿搭积木。 三姐那慈祥的笑容让我有些不适应。“浩宁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行。”我喝了一口水,回应着。“最近有什么打算啊?” “我打算回去。” “回去做什么?”三姐给小女儿指正了积木的正确摆放位置,随后转过头来问我。 “我想着能不能让咱们老家里的人的生活也好起来。” “诶呦,真不愧是年轻人喔,这么有志向啊。”三姐夫从他们大女儿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开始打趣我。 “我弟今年本命年,跟你这种奔四的老男人可不一样。”三姐笑着说道,“你说是吧?”我笑着点头,随后看着我这个姐夫叫着我三姐“茵茵”。而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三姐不再是什么“马求娣”了,而是“马茵”。 不是阴影的“阴”,而是绿茵的“茵”。 08 我望着本应早已废弃的院子里的长着的草,陷入了沉思。 “这种草叫什么来着?”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流明草。” 我回了头,那人是高斯。 他拎着一个水壶,朝我笑着。 “欢迎回家啊。” 微风吹过他乌黑的发丝。 我突然觉得,怎么有的东西的命能这么硬啊,转眼十年过去了,它还在长。 在这片狭小的土地上肆意生长。 南方的草在北方落了根,并且越长越旺。 the end—— 后记:高斯一开始之所以是蓝色的头发是为了表现出他与周围的格格不入,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原本是不应该来到这座山的。 关于年龄差:这篇文是年下,年龄差是6岁。 “高老师,你孩子今年多大了啊?” “十岁。” “啊?” “那簇流明草就是我的孩子,它可是我从黔灵山带回来的啊。” 马浩宁松了一口气,说道:“那高老师有没有想着要搞个对象啊?” 他说这话时像是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小狗,仿佛高斯说不搞对象他就会扑过来咬那人一口。 喜欢不妨点个赞 求评论求评论求评论 (๑><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