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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第十三章

2022-02-06 08:02 作者:chenmo009  | 我要投稿

1

         夜已深沉。群星发出晦暗的光,仿佛于闪闪烁烁之间,天穹中有着无数只眼睛在窥探。它们默默窥望着,企图探索人世间的隐秘,透过那无尽神秘的玄虚,直达山野,洒遍大地。

一所简陋的农家小店,依稀应和着幽微的星光。只是那寥寥灯火,不足以照亮四围的旷野,惟能给予住客隐约的慰藉。

俗语有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管家与车夫低声耳语,相互提醒对方要灵醒些,谨防李家的财宝有失。却不晓得,窃贼就在外面,偷偷摸摸向内察看。其中一人脑袋灵光些,忽悠剩下的坚守岗位,自己去回报邀功。小贼暗自庆幸,心想准保好处多多。

“六爷,咱的机会来了,弄他一票咋样?”

“用你教我?爷有的是法子,”马六思索片刻,命令道:“你继续去盯梢,甭来回折腾。那个谁谁谁,到生药铺子拿蒙汗药,混成两管吹烟,记得走后门,别惊动了四邻八舍。”

“要不要先告诉七爷?”那人又多嘴多舌。

“你他娘脑子有病,万一事情干不成咋弄?办成了给七爷送上惊喜,咱还愁没得奖励?做下人的,要为主家想在头里,懂不?”

“哦,哦。还是您会来事儿,小的明白。”

“明白,那还不赶紧的,你他娘就是有毛病。”小贼生生挨了一脚,出力不讨好,被踹个人仰马翻,滚回野店去看门。



2

        这夜,吴郗霖心神不宁,瞅着李家的首饰匣子,两只眼皮直蹦跶。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吴郗霖感觉两只眼都止不住地跳,仿佛是心头有面鼓在敲击,“咣咣咣”响个不停,他愈发得慌了。更是坐卧不安,便嘱咐车夫小心守着,自个儿去店外瞧瞧动静。

野店四周,寂静无声。然而,凝滞着异样的氛围,老管家警惕地察觉到了不祥。当他走到屋子左后方,十来步处有丛小树林,里面似乎躲藏着什么。悉悉挲挲,约莫是强贼在隐避。老管家壮起胆子,手里握着驾车的皮鞭,朝向树丛中一顿猛抽。只听得,“哎呦呦”几声痛喊,三五个小贼竟奔出来。

吴郗霖恼怒不已,紧跟其后。小贼们前面跑,他于后面追。黑夜里也弄不清跑出去几里地。但毕竟年岁大了,没有少年人的腿脚,眼看着便踪影全无。他不得不停下喘息。望望前方,有块大石墩子,老管家忍不住坐下来。心说,总算把强贼赶跑啦,歇一会儿,立马回转身,估摸着能挺过去。

他大抵是真累了,恍恍惚惚便着了觉。姿势有些不雅,脖埂倚着石头,两腿伸得挺直,双手微微蜷在胸前,霎时就鼾声如雷。仿佛舍弃了人世间的生活,一切纷扰了然无知。这或许是“中国躺”的前身,人疲累至极方会出现此种状况,看似潇洒万分,实则是生活的无奈压折了脊梁。



3

        天穹愈加阴暗。那是有块锅底灰样的云彩,遮挡了星的清辉。乍暖还寒的季节,颇有些倒春寒。忽地寒风骤起,刮过西北方的天空,穿越西面的城墙,直接透进济宁州里去。

伏在大石墩上的人,受到寒风侵袭,哆嗦了一下,翻转身子,依旧沉入梦中。生活的疲累压深了酣眠,无人可以打扰他,除非梦里寻见了故友。

“老伙计,你咋个想起看我来啦?”姚夔焯笑着招呼他,虽看不清面容,但觉得异常亲切。

“啊!啊?我......我!”吴郗霖犹疑不知所措。

“走了那么久,俺也想大家,”说着,姚老大转过身去,似乎倒了一杯茶,客气地奉上来。“没啥好招待的,俺这块儿又窄又冷,还不时的有蛇虫鼠蚁。幸而是比较偏僻,离大道远些,少了车马搅扰。”

“我,我在哪里?怎么会?”老管家依然迷糊着。

“嗐,不知道也罢,先喝了这杯茶,”姚老大再次相让。

三番五次推脱,实在执拗不过,吴郗霖终于饮了一口。那茶水冰凉难忍,一股子血腥气味,老管家勉强咽下,几乎就要吐出来。

“这茶叫醒神返魂汤,我说老伙计,你可不能步我的后尘,千万别想不开。活着要紧呐,咱还得挺下去。”他掩饰着笑意,忽而闪在眼前。仔细瞧去,却又变了面目,狰狞恐怖,着实一副恶鬼模样。

老管家猛地一激灵,从梦中惊醒。此时已是曙光微见。他轱辘着爬起身,迎着一缕晨光,低头细瞅。大石墩子上,分明刻有几个字:“先兄姚夔焯之墓”。

竟然跑到了西城门外,吴郗霖惊骇不已。



4

       那夜,车夫守着首饰匣子正襟危坐。忽而,空气中飘散出阵阵异香,起初有些刺鼻,仿佛置身于血腥战场;宛尔,果香四溢,扑鼻浓郁,好似在园中采摘成熟的瓜果;车夫颇有些醉腻,甚觉甘美甜香,大有沉醉芬芳之慨。犹如万花丛中笑,美人歌舞竞相奔来。琴瑟悠扬,仙乐飘飘,却胜似天宫仙境。

瞧瞧,车夫睡沉了。马六一伙人,赶紧抱起床头的匣子,慌里慌张奔出去。他们跑出老远,直至运河沿岸,瞅见船家灯火如昼,心里方才踏实。

“六爷,咱给七爷报个喜讯,换个头功呗?”有人说道。

“用你教?爷心里有数。”其实嘛,马六“噗嗵嗵”地心跳稍稍安稳。他听到手下提醒,定了定心神,才又吩咐道:“今儿七爷在外宅歇息,他最烦夜里闹腾。咱先去赌场,玩他个通宵,明早奉上也不迟。”

或许是刚刚得手,马六的赌风顺极了。接二连三得了几个豹子,一口气连赢了几局。庄家看在眼里,摇骰子的小伙计便使出真功夫。他大喝一声开,只见五粒骰子点数不一而同,分别为“2、3、4、5、6”。这局马六压的仍是五个1,比大小自然就输了。

“他娘的,俺手气正顺,也不知咋输的?不玩啦!不玩啦!”

“六爷,输了一局就不玩,忒不地道呗?”

“爷愿意,你管得着么,”马六骂骂咧咧从匣子里掏出一件珠翠簪子,胡嚷着叨叨。“爷不欠你的!瞅瞅,瞅瞅,好东西,玉琢雕花的,见过没,甭闪瞎你狗眼!!!”他押给小伙计,把以往的欠账两清,似乎还有些盈余。

“您是谁啊,济宁城响当当的人物,走过的桥比俺们吃过的饭都多,这珠翠簪子可是好玩意儿,大户人家戴的,您不会把人家小老婆睡了吧?”伙计一席话逗得满堂哄笑。

“滚你娘的蛋,少跟老子扯闲篇!”

“好,好。六爷您慢走,下回再来!”

这一夜,马六好生过瘾,真个是呼风唤雨。当他跨出赌场,朝阳恰好洒在纸坊街的屋檐上,映于额头皎洁生辉,仿佛是得意之色耀满红光........



5

        白昼似火。夏日的强光灼烧着大地,林木稀疏的城市尤其炎热,仿佛一屉蒸笼烤干了水分,干巴巴皲裂开来。千顷百厦于日光里歪斜,整个市场都有些晕晕乎乎,屋脊顶上也尽是烘热的气息。更别说其下干活忙碌的人们,他们好像煨熟的地瓜,竟透出些渍油,颇显得红光满面。

我擦了一把汗,背心儿已经浸透无疑,彻底沦为汗湿的毛巾。心说,这大热儿天的,限制供水是几个意思?每次都要推着辆三轮,使出吃奶的力气,几乎是大汗淋漓,却只装得少半桶。百家村市场管理处始终控制用水,每家商户一次性接水不能超过3500毫升,也就是六斤多些。三轮车上那只20斤的桶,连一半儿都灌不满。我只好来回折腾。

“越热越限水,啥情况?”

“正因为天热,用水消耗量大,才必须保证各家商户的运行。”

“人都受不了啦,怎么开店?”我口出怨言。

“还不至于的,咱紧巴紧巴,少浪费点刷锅水,大概能凑齐锅底料,你就放心吧。”大师傅耐心劝慰。

我仍是死犟,抝着眉头,反复嘟噜耍嘴皮子。“啥熊幌子天气,热死个人!要水没有,洗把脸凉快凉快都不行。要是待家,我得钻冰箱里,俺舅冰箱里雪糕管够,一准儿舒服!至少有个大吊扇,能开到三档,保证吹得浑身洼凉!”

“呵呵,呵呵。出来干活儿,哪有不受罪的。”大师傅故意没说破,依然好言好语。他虽然是店老板,但为人客气,做生意圆滑些,倒能拉拢主顾。

初入社会的人,往往是好高骛远。要么不明是非,自以为老子天下无敌;要么一副死赖相,懒得下功夫,可谓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时的我,懒待动弹,内心迷茫,更不懂得人生方向。一件日常小事照样会叽叽歪歪,抱怨若能解决问题,何须正儿八经的事业?或许真如古人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因果是互为推手,世事于冥冥中互相转化。只有顺其自然,历经坎坷,自强向上,方能脱离人生困境。



6

        我呆的小店是家麻辣火锅,通常开门很晚,上午十点半以后,开始准备工作。扫地、擦台面,摆放桌椅,洗菜、摘菜,以及反复的跑腿儿去接水。三四个人忙忙活活,接近于十二点才正式营业。这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既然是火锅,那么早餐是没有的。其二,钢厂工人的习惯,平常上班至少有一顿在厂食堂里吃。也就是说,中午时间照样人不多。所以,小饭店的生意紧一阵、松一阵,周围的居民还喜欢成群结队的来,于是乎,晚间便歇不住脚儿,在接连不断地喊声中忙碌不止。

大抵是有些累了,我松松垮垮地拾缀桌子,正想将碗筷收进厨房,那慢悠悠地动作,好比瘫了半边儿的残疾人。老板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不喜用言语去训斥,反而自个显得更加勤快起来。只见,她利落地奔出,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收拾齐整,用笤帚扫除地上的残羹剩渣,又迅捷地倾进路边的垃圾桶,顿时小店清爽了,显得大为干净美观。

“痴人”傻了眼,楞在原地不知何为。活儿是人干出来的,生意是人拼出来的。新入社会的雏儿,基本是眼高手低。大鹏一日九千里,靠的是自身实力,凭的是胸襟意志,并非无能者的耽于幻想。鴳雀者,安于现状的无能之辈也。更可怕的是,空有鸿鹄伟志,却不肯脚踏实地,新生的雏鸟,大都如此。

当我沉于迷惘之时,旁边几桌的客人,急不可耐地大呼小叫:

“那喊儿,恁娘还不上菜,七里嘎查上完完咧!”

“待呐磨叽啥嘞?真操蛋!!!”

“傻么糊眼地楞个啥?”

“俺不是讨吃的,是来花儿钱的,麻利滴,先来壶滚水也行啊!!!”

俺又呆了,实在是听不懂喊的啥,僵在那里像个二傻子。机灵的大师傅倒听得仔细,他尚在厨房里颠勺,忙得七荤八素,却有心答复道:“马上来,马上来!咱是花钱买痛快,吃吃喝喝图个高兴劲,大家伙好聚好散都甭着急,火锅就好啦,准保滋味儿十足。”

两夫妻活泛的很,颇懂得圆滑世故。几句话便熄了众怒,把个小店搞得红红火火。原来,社会人事竟如此复杂,既要明晰情性,又要踏实妥帖,方方面面皆须照顾周全。这或许便是,人间的烟火气。



7

       当晨光冉冉升起,鸡啼唤醒了旭日,袅袅炊烟化作祥云雾照,随着人们忙碌的身影,悠悠渺渺飘散而去。整座济宁州从沉睡中醒来,笼罩着一股人间烟火气。西风漫卷过城楼,带走西城门下一派喧嚷,那是早市开业的热闹声,伴着熙来攘往的川流逐步扩散.......

老管家没有法子,只得挤挤挨挨穿过集市,直达南门的路被堵死了,非要绕行不可。瞧瞧东面,有家油条摊,滚油锅里忽喇喇冒着热气,刚出锅的大油条,喷香。瞅瞅西面,糁汤铺子前,众人纷纷拥作一团,喝碗糁汤咸香可口,润喉。吴郗霖哪有心思享受早点呦,他急着赶回小店看看情况。

往左拐道路口,又瞧见菜摊上,三五十人,吵吵闹闹,争相购买;朝右走过两条街,只听得肉案咚咚山响,肉贩子正奋力切剁,直累得挥汗如雨。吴郗霖好不容易绕过小半座城,终于来到南门下,仰望三丈许的城楼垛子,依旧是雄伟壮丽,却不知怎的心下有些凄凉。

他不晓得,李家的珠宝首饰早已被盗。更不知道,车夫醒来便牵着驴逃得没了踪影。火急火燎,奔回小店,一头钻进客房,发现空空如野,当时就傻了眼。心中万念俱灰,他恨不能撞死在墙根儿。幸亏店家死命拉住,好言相劝道:

“事已至此,咱不能走绝路,有法想法,实在没法,咱就报官!”

“呵呵,报官,”老管家苦笑着,无力反驳。

“千万别想不开呐,活着不易,人在世上走一遭,凑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啥也没有,总得捱着吧!”

“嗐,您老想开点,喝了这口茶,缓缓劲儿。”说着,店家递上一碗热茶,殷勤宽慰。

吴郗霖接过手,撇撇浑黄的茶汤,心神恍惚,似有所感,突然间想起那个梦。老姚说过,活着要紧,咱得挺下去。“呔,好个返神安魂汤!!!”

老管家高喝一声,便闯出门去,霎时间奔得没了踪影。店家反应不及,痴呆呆傻站着,惊愕不已。



8

        话说,吴郗霖激愤难平,冲出小店,直往运河方向奔去。忽的身手矫捷了,犹如离弦之箭,飞跃壮阔的城楼,穿过汹涌的吉市口,三步两步,便蹬上运河南岸的阜桥。他愈加灵动,刹那间仿佛年轻三十岁。眼瞅着,就要一个跟头攮进河里,却在不经意间撞在河沿柳树旁。

只听,哎呦一声,他只得停下脚步。碗口粗的柳树,几乎被撞断,他也险些栽入河中。摸摸脑袋,渗出少量鲜血,幸而是伤口不大。干脆,顺势躺下,仰天横卧于堤岸,他不管不顾,更懒得瞧世俗人心的眼睛。人之将死,心已哀亡,其行亦无所畏惧。

静了许久。有人嬉嬉笑笑看热闹,有人慌慌张张跨过去。时光不息,人潮不止。终于,西边的晚霞烧红了苍穹。白云浮动,红霞尽染。尤似煮熟的豆腐脑,点缀些通红的辣油,于锅盔样的空中恍恍荡荡。吴郗霖瞅的出了神,不知不觉竟有些饿。远处,传来“热豆腐”的喊声,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9

        活着是要吃饭的。当四喜丸子煨熟于酱汁,阴郁的天空呈现暗红的色彩,葱绿的菜心仿佛片片白云般飘浮,色香味汇聚成人间的烟火气,李家的晚餐便就位了。厨子盛满大盆的杂烩菜,且人人奉上一碗蛋花汤。家的气息顿时充盈于庭院。

陈素秋殷勤地礼让着,自己却犹豫不肯下咽。原是,翻江倒海的滋味来了,味蕾涌出无尽的酸涩,好像浑沌的星云在搅拌。她不得不去呕吐,依旧是躲在角落不敢见人。生活的压力忒大,李家想要存活下去,此刻岂能添乱?


“唉,唉,老管家咋个还没回?”

“是啊,算算日子,也差不离啦。”

“就是,老吴不回来,大伙儿都不安心。”

“咸吃萝卜淡操心,老管家自有要紧事,总不能啥都告诉你们吧?”崔大壮赶忙接过来圆场。

“大家伙儿,放下一万个心,老管家很快处理完事务,困难是暂时的,俺家有的是门路,用不着杞人忧天。”李香秀适时缓解气氛,实则她也不晓得吴郗霖的处境。

陈素秋刚好解决完胃部不适,从角落里显出身影,便顺着香秀的话继续说道:“咱不必担心,李家的门路千万条,关系多到数不清,有的是法子。咱呐就好好干活,里里外外照料周全,等老爷的身子骨儿养好喽,我给大家伙儿通通请赏!至于吴管家那边,他是去外面赚银子,没几时准回来,说不定到时还能多给些,大家擎好吧!!!”于是乎,四合院里一片喧腾,叫好声络绎不绝,仆从与长工们霎时便安心许多,人人觉得九太太处事妥贴,甚是佩服。

其实,她却私下里暗自嘀咕,心中则忐忑不安。这一连几日杳无音讯,搁平常哪是老吴的作风?他为人稳当,最为可靠。几十年来追随李老爷,大抵没犯过啥错儿,若不是遇到麻烦,定为人所算计。陈素秋反复掂量,越想越揪心,根本拿不定主意,她第一次感到无力可施,世事竟如此让人无所作为.......



10

        事实上,守着病人常常会有无力感。病人的一举一动,每一次颤抖,每一声咳欶,似乎皆悬系着胸腔里的那颗心。亲人血脉相连,痛楚无可描述。然而,婚姻相守久了,亦为亲情。李香秀固然替她爹难受。最为痛苦的,还是要属结发之妻。陈素秋熬了十几年,一朝从李家养的外室,摇身变成明媒正娶的姨太太。何曾想过好日子没享受几天,老爷反倒不中用了。这种滋味摧人肺肝,真正是无力到痛彻心腑。

“大夫说我爹的中风能治不?”“有没有啥好方子?”“要不然,去请西医洋大夫来看看?”香秀急切地询问,与崔大壮二人,不住溜儿地,围着陈素秋乱转。

“我去套骡子车,咱要不去省城请个洋大夫?”崔大壮跟着香秀的话音走,“再不行去京城,进京寻访名医,总得想法子救人吧?”他表现得相当积极。

陈素秋却依然冷静,她明白解决不了问题,大夫早就下过断语,中风很难治愈。关键是病人经不起折腾,倘若长时间颠簸旅行,最大的可能就是死于途中。那年月道路难行交通不便,无非是马车、驴车、骡子车。陈素秋不在乎银钱,也不怕浪费人力,而是担心李御庆的病情,更何况老管家那头没一点消息,她不能轻易冒险做决定。

“还是听大夫的,养着病人吧,”陈素秋慢慢说道,“中风最好的恢复便是静养,我想西医未必有好的治疗手段。”她为缓解尴尬,转而换了话题。“眼下最头痛的是,老吴没有消息,不知处理咋样了,假如债主逼上门来,咱们很难办。”

“这样吧,我去济宁城寻寻老管家,尽量早些把事办妥,顺便打听名医。”崔大壮一口揽下来,二话不说便去套骡子车,立马赶往城里。

少时,李香秀一步一挨送到村头儿,顾目流盼,依依不舍。大壮叮嘱她守好病人,日夜看护不容有失。二人殷勤款款,相携又走出数里,方才怅怅散去。

陈素秋远远瞧见,心下一目了然,这对鸳鸯本该成双,是时候用喜事冲冲煞喽。




11

        崔大壮摸黑走了半宿,赶着骡子车来到南城门下,天刚蒙蒙亮。守门的兵勇让他下车,说是为了安全期间例行检查。

“军爷,咋儿的啦,平时哪有这么麻烦?”

“嗐,有所不知,上面有令,严查革命党!”

“俺是粗人,啥叫革命党?”大壮又问。

“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瞎咋呼,跟朝廷不对付的就是革命党。”兵勇胡乱解释。

“哦,那俺真没见过。军爷,您见过一辆驴车么?黑桐色儿的,乌漆的大轮,小矮驴子,有个精壮的车夫,里面坐着位老汉。”

“少他娘的啰嗦,介日有驴车在眼前晃,我哪知道谁是谁?没事儿就给我滚蛋,甭他娘扯蛋!!!”兵勇着急了,一把推大壮个趔趄。无奈,只得忍了,默默赶过南城门,骡子车缓缓进得济宁州。

宛尔,绕过几道大圈,穿街走巷,崔大壮牵着骡车,来到阜桥口边上。此时朝阳正冉冉升起,照着运河如练的清波,映出金翣翣的模样。大壮瞅着出神,就向前走了几步,心下不由得,被京杭运河的宏伟气派所震撼。身旁有棵碗口粗的细柳,他便顺手拴住骡子,把车安顿好,登上阜桥口观望。

碧水清澈,日影虹霓。长河如龙,阔荡游曳。楼船鳞次栉比,商户往来不绝。好似一副天河图画,勾勒出宇宙万象。人间富贵一场,惚如白驹过隙,可比这万千的自然风光?

大壮仰在柳树上,看的痴了,不知不觉竟过去午时。骡子饿得急了便噢嗄嘶叫。此刻,崔大壮方缓过神儿来,解开缰绳,低头却发现,柳树上有道缺口。分明是,人为或硬物所撞,裂痕斑斑,似是新伤。他动动心思,却未曾多想,牵起骡子便离开。

草草吃过些饭,略略喂饱骡子。崔大壮又转转悠悠,来到西门外。猛然,他记起一件大事,姚班主的坟在不远处荒地里,何不前往祭拜?

生时唱颂英雄史,死后幽杳几度寻。戏子的人生,好比俗世大众的玩赏,娱人娱己,莫堪一文。哭罢方知心头恨,蓬蓬草稞掩荒坟。崔大壮狠狠哭了一场,祭奠姚夔焯的逝去........

恍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挂在天边。大壮心说,一日光景过去,半点消息全无。岂容得我耽搁,趁早回去吧,毕竟家里养着病人。于是,跨上骡车,紧打几鞭,骡子声声嘶鸣,带着他向崔庄的方向飞奔而去。




12

       话分两头。且说马六得了李家财宝,一面可劲四处炫耀,一面却也想着去巴结主子。他一心想要跳过熊武炀,讨知州师爷熊酉璺的欢心。主意已定,便打算直接前往茶苑。熊师爷常于那里出没,清早品茗谈天是他的习惯。马六尖着脑袋钻营,甭提有多猴精儿。

他趔开八字脚,横在吉市口大街上走,时不时歪着腮帮子笑笑,那种春风得意的模样,真让人瞧了招恨。但人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好鞋还不踩臭狗屎,都有意躲开点。卖菜的,挑担的,不用说双手奉上“照看”。早点摊子,卖肉铺子,小店门面,更为积极的缴月钱。眼瞅着,布袋子里哗哗响,银钱似水流,原来,恶人竟有这等“好处”。

转而,进了茶苑,四下望望,靠窗的好位置坐着两人。前手儿耀的清亮,熊酉璺的鼻子眼挺分明。后边那位落在窗影里,实是瞧不清楚。他心下便嘀咕,可别介是熊七爷。然则,怕啥来啥。马六刚走到旁边,还没等开口,熊武炀猛地回身,连珠炮似的追问:

“你小子死哪儿去了?眼里还有么有主子?看你显摆充能那熊样子?”

“爷,您别咋呼,俺这里有好东西。”

马六脑瓜转得快,赶紧送上收来的供奉,嘴里抹了蜜一样找台阶。“七爷,小的没偷懒,给您干活去啦。”

“熊幌子,当爷要饭的来打发,凭这点儿够干啥?”熊七掂掂布袋,大概有几百文,唏哩咣啷乱响。其实是不少,熊武炀有意刁难。

“你他娘,背着我捞了多少好处?”

“七爷,天地良心,小的冤枉。”马六装的蛮真切,几乎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瞅瞅熊酉璺,拉上看戏的师爷来哭诉。“二爷爷,您老给说句话,俺是没日没夜干活,忠心耿耿,舍了命跟着熊家,就差掏心挖肺啦!”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甭扯上我。”熊酉璺喝口茶,翻翻白眼,爱搭不理。

“你他娘,净给老子装蒜,你那点儿小九九,想跟我斗?”熊武炀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扇得马六眼冒金星。“还不说实话?李家的匣子哪去了?”

马六被拆穿,顿时心胆俱裂。便装起孙子来,哭着大喊:“爷,俺错了,俺知错了,”他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个黑手巾,里面包着七八件金翠玉的首饰。“就只这些个,小的花了两三件而已。”

熊七瞧了火起,抬手又是一巴,倒也打得对称,马六左右脸各有一方手印。“你他娘的,不想混了,敢窝老子的东西。”这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熊师爷耍出老江湖的伎俩,开始软里带刀的试探,他不紧不慢的说道:“咱呐藏了多少,如实交代就好,老七就这暴脾气,你都拿出来,事情便过去啦,有话好好说嘛,都是一家人。”

“天地良心,俺再有私藏全家死绝!!!”马六指天骂地的起誓,旁边一众人看着,熊家那两位只得作罢。

熊武炀心里有数,知道今后还用得着这小子。便端起茶碗,假惺惺让他落座。马六却也识相,换了笑脸,接过来满饮一盏,热热乎乎,好像没事人一般。忽而,俩人交头接耳,马六又奉上一计。

“咱与其还回李家,倒不如借花献佛,听说道台大人美妾如云,咱把好玩意送上去,岂不是成其美事,想想王知州也不会太在意吧!”

“你小子好主意,功过相抵,我饶了你这一回。”话讲到心坎里,熊七听得很高兴。

“好,好。小六你有这脑瓜,可不愁吃喝,以后好好干!”熊酉璺也忍不住夸赞道。



13

        事不宜迟。叔侄俩趁着兴头正浓,立马动身去拜见王道台。从吉市口向北,跨过运河阜桥,绕着太白酒楼转悠两条街,便是河道总督府的所在。为了掩人耳目,熊师爷与熊七只得藏在人堆里,表面闲是逛街溜腿儿,实则怕有人回报给知州王敏德,毕竟越级献媚是官场大忌,脸面上还是要有些遮盖的。

到了地方。熊酉璺努努嘴,表示让侄子去打门。熊武炀却不明所以,好半天干看着瞪眼。

“咋的,非要我这张老脸去求人?”

“哦,二叔是怕被人认得?”

“废话,脸熟儿的瞧出我来咋办?还不快去!”师爷推了熊七一把,他只好乖乖敲响了铺首。

兽面吞头的铺首衔环,发出沉重的捶打声,好似一记闷雷震醒了门房。门子不耐烦地拉开一条缝儿,嚷嚷道:“干么的,找谁啊?”

“劳烦您,俺们求见总督大人,”

“今儿个不办公,有案子去报隔壁知州衙门!!!”门子瞅着熊七瘦瘦癞癞,高竹竿一般,浑身没有几两肉。真像逃难的流民,又如街头小混混儿。于是乎没有好气的想要驱离。

“劳您驾,就说济宁知州府师爷,府台内务总管,济州商会名誉副会长,熊酉璺携侄儿熊武炀,前来拜会!”

“我脑子不好用,记不得那么许多,有么有驾帖,是不是与总督大人约好啦?”门房斜楞着眼,冷冷地盯着熊七瞧,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熊武炀好歹是见过世面,登时便有些明白,他掏出几张银票,捋了一张,递到门子手心里。“您见笑,您见笑,劳驾跑跑腿,俺们有要事相求。”

门子接过来,扭着脑袋直摇晃,上下把熊七来打量,意思分明是嫌少。熊武炀赶紧的全塞过去,赔着脸呵呵笑。

“等着呗,门房里有茶有水,啥时候叫你们再进去!”

叔侄俩只好从命。他们大屁股挤在条凳上,脸朝灰不溜秋的茶几,面向院内的影壁墙坐下。从晌午日头高照,熬到西边红霞隐于仙鹤起舞的壁墙间。茉莉花茶是灌了个水饱,却始终不见来人通报。

叔侄倆真不相信,平时只有他们磨别人,今天却落在自己身上,一报还一报,天道往复,实是诚不我欺。熊酉璺与熊武炀出师不利,大大吃了一记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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