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毯编织者(译文)(第十一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Ⅺ Jubad
胡巴德
他用左手把右手按在胸前,这个手势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性动作,经常被人模仿——无论是崇拜者还是批评者——他的眼睛扫过阳光沐浴的花园,扫过争奇斗艳的花坛,扫过波光粼粼的池水,扫过田园诗篇的小径。但他所见却只有过去那个时代的阴暗、灰色的沉郁堆积。他的车沿着既定的路线行驶,蜿蜒绕过每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纪念碑,它们各自书写着每个时代的传奇,车子最终会把他带到前皇宫的中心。但胡巴德只是眼望着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一栋巨大的、黑暗的柱状建筑物。
皇家档案馆……他一直避免进入这座存放着整个帝国时代的文献与器物的古老建筑。也许他今天也不该来。但出于某种原因,参加今天的会议对他来说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尽管他现在说不出这原因是什么。
讨论结束的时候,他几乎是逃离了那里。他只说了些“好的”,“当然”之类的话然后就跑了,仿佛是被逼着逃离死去皇帝的灵魂。胡巴德突然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从眼角的余光中,他注意到了司机关切的眼神。他想说点什么让司机放心,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几乎想不起会面的主题了,因为他不得不努力战胜一波又一波即将吞噬他的记忆浪潮。那些过往的记忆塑造了现在的他。
伯连科·凯巴尔·胡巴德。他经常在演讲中听到这名字,在历史书中读到这名字,以至于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像是源自悠远时光中别人的名姓。解放者胡巴德。暴君征服者胡巴德。弑君者胡巴德。
自帝国灭亡以来,他本人就过上了统治者的生活。他坐在反抗军委员会中央,在议会发言,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说些什么,总能感受到那些崇敬的目光与虔诚的期待。因为发言备受尊重,他能对给予坦佩什-库塔兰地区自治权的事项发挥重大影响,而解放巴奎恩省至少部分也要归功于他。但这些都不是后人会记住的成就。他将永远作为“给暴君造成致命一击的人”被人们铭记。
他突然一阵心血来潮,让司机停下了车子。“剩下的路我要步行前往,”他说着,当注意到司机担心的眼神时,又加了一句,“我可没看起来那么老。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他只有五十四岁,却总被当成是七十多岁。可等他爬下车时,又几乎觉得这可能是真的。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汽车消失不见。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孤身一人。他独自站在一个小花园里,被精心照料过的叶子环绕着。周围都是蓝绿色的灌木丛,深红色的嫩芽妆点其中。不知道哪里有只鸟,它在唱着一首寂寞的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音调。听起来像是一次勤奋的排练。
胡巴德闭上了眼睛,听着鸟儿的乐曲,这声音与其说让他想起了家乡的鸟儿,不如说是让他想起了家乡的笛子乐声,他享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感觉。令人愉悦,他想着,只是站在这里……随便哪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被任何人观察,只是真实地活着。
让他惊讶的是,当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他都没听到这个小男孩接近他的声音。
“你就是胡巴德,对吗?”小男孩说。
胡巴德点头:“是的。”
“你刚才在思考一个难题吗?”小孩问。“所以我没有打扰你。”
“你也太体贴了,”胡巴德笑着说。“但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听鸟儿唱歌。”
男孩的眼睛睁得很大。“真的吗?”
“真的。”胡巴德向他保证。
他看着小男孩紧张地来回挪着屁股,显然他的小脑袋里在想着什么。突然他冒出了一句:“我想问你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胡巴德本能地回应道:“那你问吧!”
“你真的杀了皇帝吗?”
“是的,是真的。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他真的死了吗?你亲眼看到了?”
“我亲眼看到了。”胡巴德尽可能认真地向他作了保证。他努力压抑着笑容说:“皇帝真的已经死了。”
男孩突然变得很苦恼的样子。“我爸爸总是说这都是假的。他说皇帝还活着,说祂只是放弃了肉体,选择在星辰之间永驻。他的屋子里有好多皇帝的照片,而且他说你是个骗子。是这样吗?你是骗子吗?”
一阵熟悉的刺痛感贯穿了胡巴德。过去。永远不肯放过他。
“你看,”他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当你爸爸还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的时候,皇帝还在统治,而你爸爸不得不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去牧师学校上课。就在那里,牧师伤害了他,还给他灌输了非常非常可怕的恐惧……让他一直担惊受怕有朝一日会做什么触怒皇帝的事情。这种恐惧可能一辈子都会伴随着他。他现在还会感到害怕——这就是他和你说这些话的原因。你能听懂吗?”
指望一个仅仅四五岁左右的孩子理解这番话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但男孩又不得不尝试为这些事情烦扰,因为他爱他的父亲。
有那么一阵儿男孩的小脸上现出了明显的挣扎神色,似乎在努力得出某种结论。但突然间,他的烦恼之情似乎一扫而空,他笑了:“我觉得你不是骗子!”
“谢谢你。”胡巴德干涩地说。
“再说了,”男孩兴高采烈地继续道,“如果皇帝还活着的话,他肯定早就狠狠惩罚你了!”说完,他长出一口气,再次充满能量,跳着离开了。
胡巴德看着他离开,一时间似乎被男孩看似幼稚的结论震撼到了。
“是啊,”他终于嘀咕道。“这是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结论。”
*
胡巴德走进他的公寓时,一个男人平静地坐在桌边,好像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胡巴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故意关上了门。
“又到时间了吗?”
“是的。”男人说。
胡巴德点点头,然后把所有的百叶窗全部关上。外面已近黄昏,七月亮中的几个已经出现,嵌入了黑丝绒般的天空。
胡巴德可以从一扇窗户中很好地观赏到皇宫中心的巨型圆顶,那里有众多皇帝宏伟的私人房间。现在,它们都被上了锁,只有获得特别许可的研究人员才能进入。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些人曾建议胡巴德本人搬到那里面去——当然他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有人看到你吗?”
“我觉得没有。”
“你确定吗?”
桌边的男人轻声笑道,“当然。不过你永远不可能彻底摆脱谣言的困扰,那个说你得了重病的谣言。”
胡巴德关上了最后一扇百叶窗,打开了灯,也坐在了桌子边。“我们谈论的是最重要的国家机密之一,”他认真地说,“连议会都不能告知。”
“是。”男人打开了小盒子,拿出一个注射器,开始往里面灌入一种淡蓝色的液体。“但你还能忍受多久呢?”
“尽我所能。”
他拒绝用迷信解释此事。只是巧合,没有别的。他一定是年轻时在某个地方感染了病毒,甚至可能是在他第一次代表革命委员会出行期间,那次他去了杰恩巴。自那以后,病毒就开始在他体内蛰伏了——历经漫长的岁月——没有丝毫的症状。
注射器中的液体逐渐变暗。一旦达到特定的色泽——暗到接近黑色——就必须立即开始注射。它会像地狱的烈焰般在体内燃烧几个小时,但它能延缓疾病的进展。胡巴德开始脱掉衬衫。
肉枯病。杰恩巴的人都这么称呼这种病。胡巴德极其小心地解开了衬衫的袖口,那里有一块模拟的健康皮肤。拿掉之后,是一块仿佛年近衰朽的老人皮肤;满是褶皱,肉皮开裂、枯萎,覆盖着坚硬而干瘪的肌肉线条,几乎和小拇指一般粗。
猛然间,他又想到了档案馆——还有那个小男孩。还有过去,很久以前,当皇帝还活着,并牢牢地把他——反叛军的胡巴德——掌控于股掌之中的日子。
它必须成为永远的秘密。没有人能发现伯连科·凯巴尔·胡巴德的右臂正在急剧萎缩——那只用来杀掉皇帝的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