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邻居

3. Neighbors

 

以此致女神:‘公主啊，您所下达的意愿

即是我必履行的职责。

这水汪汪的王国，还有这简朴的船只，

它们都是您给予的恩赐：

——鳚吉尔，《埃涅阿斯纪》

中心城的早晨来得悄无声息，能听见的只有鸟儿的歌唱和仆马们早晨工作时发出的遥远声响。

天堂城堡可不是中心城。

在过去的一晚里，地上的蝈蝈和蟋蟀仿佛在进行一场歌唱比赛，水里的牛蛙也是不甘落后，同样参与进来。偶尔地，飞来的猫头鹰或是什么其他可怖的鸟会从空中俯冲而下，用一阵低沉的“轰隆隆隆”宣布比赛暂停。整个晚上有一半的时间，华达呢都在用枕头捂着脑袋，而另一半时间，他则在自己的新图书馆里四处翻阅，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静音咒。

事实证明并不能。

好像这还不够糟似的，他新“城堡”的卧室是在东侧，和工作室一样有一扇巨大的格子窗，窗帘也很薄。塞拉斯蒂娅的旭日灼烧着整个房间，其烈度之高让华达呢确信太阳公主(the Princess of the Sun)肯定是在亲自关照他。他没有选择去用毛巾遮住窗户，而是从那柔软过头的床上爬了起来，走向浴室。

浴室很不错，有一个浴缸，莲蓬头是可拆分的，空间也够大，足够放下他丁香味的肥皂和护鬃素，此外还有一个相当合适的钩子，可以用来挂他的浴花。灰尘有点多，但他用一块旧毛巾把最脏的部分清理了。他一边擦，一边考虑着能不能雇一个女仆住在这艘破旧的老船上，以及这会不会让他的客房丧失存在意义。他把自己的领带挂在了衣架上，迈进了浴缸，拉起了浴帘，打开了水龙头。

什么也没发生。

他兴致勃勃地把冷水龙头和热水龙头都扭了几遍，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嘎吱嘎吱的干响。

“老管！”他咆哮道，“水呢？”

“在外面的河里呢。”楼下传来声音微弱的回答，“主锅炉歇火了，冷凝器和净水系统也就没了压力，运转不了，所以我一直都在侧轮旁边的一个小水洼里洗澡。要是您觉得被海马看见太尴尬的话，我可以用炉子给您热点水，要是您需要的话，先生。”

* * *

一段时间之后，濆恩男爵拖着步伐走进了厨房/办公室/工作室（它在船没被太阳照到的那一侧，在这里他的眼睛不会那么疼）。他有些衣衫不整，身上还沾了一点油污。房间既小又窄，天花板还很低，但已经算是整洁了，比他预料的要干净。这里甚至有一台载有现代冷水过滤罐的古老冰柜和几个橘子。从楼下传来的咚咚声和哐啷声来判断，老管还在和那台被拆解了的蒸汽机纠缠不休，但厨房里有一根通话管，华达呢可以用它来进行呼叫。

“老管，除了几个橘子，我找不到可以当早餐的东西。咖啡呢？”

“我一直想要去买一点来的，先生。”管子里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等我把工具放下来，我就去镇上走一圈，买点吃的。”

“去吧，记得顺便给我买一张去中心城的火车票。”华达呢说道，他打开了冰柜门，用魔法拿起了一个胖乎乎的橘子，“这里真没什么要我做的事了。”

“砾原镇(Gravel Flats)没有火车站，先生。”老管说，“最近的火车站在枫汇镇(Maple Junction)，离这里大概要走上半天。要是我现在出发的话，大概晚上之前是回不来了。除非您想顺道搭个逆流开的驳船，但天知道他们会在哪个港口停。”

在华达呢来时，他所乘坐的天马马车曾经飞过小镇。尽管他非常想要驳斥老管的说法，可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他就是记不起来自己当时看见了铁轨的影子。搭着一艘笨重的驳船以慢于步行的速度逆流而上对他而言也没有多大吸引力，而走回中心城则需要好几天时间。虽说他的旅行资金还足够充沛，能让他在旅馆里梳洗一番，接着再以华达呢男爵的身份凯旋，但与其这样，他更愿意把“天堂城堡”移到巴尔的马(Baltimare)一个隐秘的停泊区里，叫一个名副其实的修理专家来让它恢复旧观。与此同时，他则会回到家里讲述自己的冒险故事。

而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一场仅仅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旅行说起来可不会让他显得多么有冒险精神。

“我又想了一下，老管，你还是买些吃的就行了，你走的时候我来修轮机。”

“您确定吗，先生？”通话管能过滤掉声音里的很多感情，但华达呢相当确信自己的新总管一想到这位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新男爵愿意弄脏自己的蹄子就翻了个白眼。

“非常确定，老管。这只是个蒸汽机。能有多难呢？”

* * *

“能有多难呢？”华达呢喃喃道，他把另一张色彩缤纷的便笺塞进了“带有三级活塞及蒸汽回热系统的57V型往复式蒸汽机”(‘Steam Engine, Reciprocating – Model 57V with Triple-Action Pistons and Regenerative Steam Recapture’)那本厚厚的维修指南里，接着便把它放在了木头甲板上，深深叹了口气。老管前蹄刚走，他后蹄就踏进了工作间，但一看见面前那迷宫般的管道和设备，他便决定拿起维修指南，在甲板上好好进行一番阅读。至少，被拆解了的只有冷凝器；要是整个轮机都成了一块块零件的话，等到老管回来时，他就只会看见一座空荡荡的城堡和一张小纸条了。

已去中心城。祝好运。

然而，他还是身处被太阳晒热了的甲板之上，在水边翻阅着那脏兮兮的一大本蒸汽机知识。这不过是一个组织问题，在这方面他可是有着相当的才能。不过，他读得越久，他的兴趣也变得愈发浓厚，于是乎他又从城堡图书馆里拿出了其他几本书籍作为参考。他儿时也与一台小蒸汽机打过交道，而它与这只搭载着三级活塞的野兽之间有着明显的关联，尽管前者只是一边发出呼啸声一边驱动他的玩具船，而后者则住在平底船深处，渴求着饕餮一番石油抑或是煤炭（取决于两者之中谁更便宜）。或许它们可以被称作隔了两代的表亲，虽说关系也可能比这更近。华达呢发现指南中有一小节描述了如果一匹注意力不集中的小马做了一些愚蠢的事，比如把蒸汽安全阀给捆住，会发生怎样的后果。一看到这段话，他球节[1]上的旧烧伤便会发痒，这个伤疤是他突然喷出蒸汽的小玩具船给他留下的。不过，至少有三个自动保险咒护卫着锅炉，而且蒸汽机的制造者们吹嘘他们的产品从未“在正常操作环境下”出现以爆炸为症状的故障，但这也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安慰。毕竟，爆炸显然可以被算作反常的情况。

一连串轻轻的嘎嘎叫声从栏杆之外传来，分散了他放在错综复杂的汽水循环之上的注意力。他瞟了一眼刚刚游过的一个鸭子小家庭，它的成员包括一只有些斑驳的褐鸭和三只小鸭仔。它们在水里扑腾下潜，寻觅着早餐，羽毛和鸭嘴在华达呢的眼前乱晃。它们让他想起了中心城与那里吃得太撑的水禽们——那些鸟俨然便是山上的小湖与小溪的统治者，它们会对着所有蠢到想要给它们喂食的小马们嘎嘎乱叫，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不过，他只有几个橘子，没有被鸭子强盗抢劫的太大危险，所以他重新开始学习，把水的泼溅声与嘎嘎的叫声当作了舒适的背景音。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他的背上，而在不得安睡的一晚过后，小河湾的一些声响其实还是挺让马身心放松的。于是乎，伴随着一个呵欠和一阵负罪感，他在《第七章-正确润滑方法》(Chapter Seven - Proper Lubrication)里塞进了一个书签，把头垂下了一会。

* * *

吵醒他的是书页翻动的微小声响，以及一阵轻轻的哼鸣。一开始，他迷迷糊糊地以为老管已经回来了，正在读书来为维修工作做参考，但那个声音有着一股稚气，而且音调太高，音色太甜美了。

他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暖阳之下不仅仅只有被他用作枕头的那本蒸汽机维修指南，还有另一本五颜六色的书，标题写着《嘎嘎去市场》(‘Quackers Goes To The Fair’)。它悬浮在一小段距离之外，被淡绿色的魔力包裹着。书翻过了一页，他之前听到的那个年幼声音说道：“于是嘎嘎明白他完全是孤身一鸭，他和他的妈妈走散了。哦，你好啊。我叫涟漪(Ripple)。你是不是米勒男爵先生的亲戚啊？”

华达呢把两只眼睛都睁了开来，打了个呵欠，看着这只小独角兽雌驹。她不过是勉强把头塞进了栏杆与甲板之间的空隙里，紫色的鬃毛还是湿漉漉的，很有可能是在湖里游来游去所造成的后果。她的一只耳朵后面还插着一小根水藻，不过她黄绿色皮毛的大部分都已经干了。两只热切的眼睛都闪烁着过于充沛的精力，而作为一匹刚睡醒的小马，华达呢对它们有着发自咖啡杯深处的鄙夷。她明朗而愉快的微笑更是加重了他早晨起床时的坏脾气。

“不，我是华达呢男爵先生……我是说华达呢男爵。你在我的船上干什么？”他嘟囔着打了个呵欠。

“米勒男爵先生总是把它叫做城堡。”小雌驹说着，用后腿拍出了一片水花——它们很可能还泡在脏兮兮的河水里，“他以前给我读故事书呢。不过，自从他去了仙境牧场(the Heavenly Pastures)之后，只有老管先生会给我读书了。但他不会像米勒先生那样做好玩的鬼脸，也不会学嘎嘎叫。”

华达呢挪了挪自己僵硬的四肢，哼了一声，接着重新翻开维修指南，试图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米勒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给你读书，因为我想要把这艘小艇……这艘船给修好，开到巴尔的马去。”

小雌驹惊奇地深吸了口气。“巴尔的马比砾原镇还大吗？”

“大得多了。”华达呢说道，他努力想在无视这只小雌驹的同时弄清楚轮机所需要的四种润滑方式的区别。

“如果你把城堡带到巴尔的马去了，那谁来给我读书呢？”她问道，又用后腿拍打了好几下。

“我不关心。”他厉声说道，“我只想把这台轮机给修好，这样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快给我走吧！”

随着河里传来的扑通一声，那只小雌驹消失了。华达呢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他意识到拍打水花的声音消失了。“小朋友？”他一边问，一边从船的边缘向外望去，却只看见了覆盖着湖面的阴影，“小朋友！”

湖面上没有涟漪，而这让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只独角兽的年纪看上去还很小，而幼驹溺水的速度是很快的，并且哪怕是在一个浅浅的浴缸里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魔法一闪，他把领带抛到了甲板上；又一闪，他施放了一个水下呼吸咒。就这样，华达呢男爵在船的边缘停了下来，弯下膝盖，准备一头扎进他水汪汪的男爵领里。

就在此时，那只小雌驹在他面前重新浮出了水面。

“你好啊，先生。你是想跟我和波顿克(Podunk)一起游泳吗？”

“波顿克？”为了遮住自己颤抖的腿，华达呢迅速坐在了甲板上。他咽了口口水。“波顿克是你的父亲吗？”

“你真傻，才不是呢。波顿克是只小公鸭，就像嘎嘎先生一样，只不过他[2]不会说话。”小雌驹绕圈游着，像鸭子一样嘎嘎叫了起来，然后猛地仰起了头，把一束湿漉漉的鬃毛从眼前甩开，“快来吧。水凉爽得很呢。”

“水还脏得很呢。”华达呢说，“听我说，我会给你读书的，但你听完了就得走。”他又想了一小会，补充道：“你自己在这湖里游来游去，你父母不担心吗？”

“妈妈在干活呢。”小雌驹一边说一边绕着小圈游着，“爸爸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打仗。”

“噢。”华达呢低头看着甲板，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我很遗憾。”

“没关系的。”她回答，“我不记得他。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而且米勒男爵先生对我们很好。他教了我怎么用魔法来剥橘子吃。”

“橘子？”华达呢朝河水看去，与此同时，小雌驹的脑袋从甲板边缘冒了出来。

“它们很好吃的！”她热情满满地断言道，“米勒男爵先生说它们有很多喂生数和广物质。”

“矿物质。”他纠正道，“听我说，要是我给你读了书，再给你一个橘子吃，你会走吗？还有，拜托下次别再把我吓得半死了好不好？”

* * *

五分钟之后，华达呢已经读完了那个关于嘎嘎和他最喜欢的球的小故事。他正坐在甲板上，看着那只黄绿色的小独角兽聚精会神地剥橘子。她一边剥，一边进行着有趣的解说，这促使他自己也拿起橘子，跟着剥了起来。把皮沿着完美的螺旋线剥下花费了他相当多的注意力——多到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地步，但在几次失败的开始和几声被压住了的污言秽语之后，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直到一个优美的声音在远处高喊：“涟漪！你在哪？”

“哎呀，那是我妈。”涟漪说着，用自己绿色的魔法拾起了剥了一半的橘子，把它举在头顶，“我得走了。下次再见，华达呢先生。”水花四溅，小雌驹游走了，显示出她运动轨迹的只有她举在水面上的那只橘子。

华达呢不禁轻轻笑了起来。他重新开始阅读轮机指南，同时把最后一点橘子皮剥完。在那个与维修指南和不听使唤的蒸汽冷凝机作伴的下午，一股温暖的快乐时常造访他的心头，尽管这和满肚子的橘子也不无关系。每当这种感觉袭来，他的脸上便有一丝浅笑浮现。

这丝浅笑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他和老管一起坐在工作室里，一边吃着迟来的晚餐，一边清理黄铜装置里的水垢。当那匹老陆马拖着蹄子上床睡觉的时候，华达呢也站了起来，想要回到自己的男爵卧房(Baronial Bedchambers)，却停住了。他回到书桌前，拿出了一张塞拉斯蒂娅的龙火羊皮纸，写了一份便笺。魔法点燃了纸张，而华达呢则走向床铺，脸上挂着微笑。

濆恩男爵领

官方马口普查（修订版）

 

永久居民

壹（一）匹发疯的老陆马，名叫老管，目前居住在一座损坏的船屋内。

 

暂住居民

壹（一）只独角兽小雌驹，名叫涟漪，时常在湖中游泳。

 

谨遵钧令，

华达呢，濆恩男爵

[1] 球节是马蹄子后上方的部位，尽管位置近似于人的的踝关节/腕关节，它实际上对应的是人的指关节。一些其他的动物也有球节。

[2] 英语中一般以“她”或“他”作为与人关系亲密的动物的人称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