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一)
在街道尽头的一家音像店的外墙上,镶嵌着一个断成半截的门把手。我在偶然路过时注意到了它,在随后的几分钟里,我完全无法把视线从它身上移开。
多数情况下,“是什么”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人的想象来源于认知,只要足够见多识广,就能从外观或者名字上猜测出大部分东西的用途。就比如说眼前的这个大约五厘米长的“7”形金属棍,这是一个门把手,仅此而已。可是没有人会在门以外的地方安装门把手,而它却突兀地出现在了一堵墙上,像是冒险游戏中被摆放在路边的宝箱一样不断地吸引着我的注意。
我想要握住它,然后转动它。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马上就能实现的想法。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并不是根据什么理由判断出我无法触碰它,而是源自内心更深处的,类似于本能一样的反应。这个门把手,不应该,在此时此刻被我转动。
意识从门把手的牢笼中逃了出来,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接着往前走去。
约好的地点在拐角处的老年健身广场里。我从一排排太空漫步机旁边穿过,在秋千后面找到了我要见的人:她正坐在一排单杠中最高的那个上面,似乎随时都会从上面摔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忘记了一些事情。我为什么要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如果她先开口发问,我要如何回答?
“你把事情忘了?”
我被问得一愣,那种像是本能一样的反应再度袭来,我几乎是立刻反驳了她的话。
“没有。”我说道,“没有。”
她从单杠上跳了下来,落地的姿势比想象中的要稳健许多。
“得了吧,看看你的表情就都知道了。”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要打赌吗?让我猜猜你的下一个疑问是关于什么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
“喔,‘她是怎么知道的’,对吗?”她重复着我脑海中的话,却并未对我的震惊感到兴奋,表情反而又严肃了起来。
“该死……”她小声地骂了一句。
“抱歉。”
我不知道这份歉意出自于哪里,也许——不,我肯定不该在这个时候让遗忘侵占记忆;要么就是,我不该如此轻易地被看透想法……
“不,不。这没什么,你站在这儿就帮大忙了。”她突然有些慌张,“让我帮你,好吗?能想起多少就算多少。来,闭上眼。”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现在周围又变得黑暗了。
“想想你是从哪儿过来的。”她轻声说道,“从家里?办公室?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想不起来。
“别急,别急……”她又看穿了我的想法。
一条街道的模样在脑海中闪过,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猛地睁开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看到——我看到了。”我咽了口唾沫,“等等,可那不就是……”
我扭过头,真切地看见了闪烁在记忆中的那副光景。
“那边。”我用手指了指那条街,“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可这不是废话吗?”
“也不完全是吧。”她挠挠头,“在这之前呢?”
“我想不起来。”我如实答道。
她似乎有些泄气:“好吧。那你还记得为什么要来这儿吗?”
“因为我们约好了。”我说道,“你后面是不是要问我,我们是为了什么才约定在这里见面?”
她点点头。
“那你还是直接点,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把手一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从哪里开始解释?”她叹了口气。
“你明明就知道答案——”
我们四目相对,浑浊和清朗的思绪不得不相互干扰。
“先从‘你是谁?’开始。”

首先,她的名字叫涂澜。
其次,我和她早就认识。具体是怎么认识的,她没说;但我也没有不相信她的理由。
然后就是关键的部分:涂澜发现自己能够“听到”一些诡异的絮语;在被折磨了一段时间后,她渐渐地能辨清那些絮语的内容。那些声音像旁白一样用平静的语气叙述着她周围的一切,从身边的环境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再到面前之人未曾说出口的思想。比如我每说一句话,那些声音都会补充一句“他说道”,就像是电影里的字幕。
“那刚才这些你也能听见?”我问道,“就是我梳理信息的这部分?”
“嗯。”她靠在秋千的柱子上,“而且你那个比喻用的不太恰当。与其说是字幕,不如说是小说里的注脚。”
“太可怕——我是说,太神奇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那这不就和读心术一样吗?甚至还要更厉害!”
“所以你还是忽略了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的问题。”涂澜看起来有些无奈。
“我没有无奈。”她补充道,“我只是在感慨。”
后来,涂澜觉得这种絮语并不是什么超能力,而是“世界的漏洞”。有一种假设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实只是别人安排好了的剧本,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都早已是命中注定。于是涂澜约我在这里见面,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方法印证这个假设。
“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你没有失忆。”涂澜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直到和我见面,才算是正式在这个故事里登场,自然不会记得之前关于我们的一切。”
“太可怕了。”我又说了一遍,“这真的公平吗?”
“谁让我是主角呢?”
她转过身坐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动着。
“你就这么确定?”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啊。”涂澜越荡越高,“你不觉得这是个很精彩的开头吗?”
“可是为什么要找我过来?”我问道,“难不成只是需要有人见证你史诗般的冒险故事?”
她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涂澜在最高点说道。
涂澜在最低点说道:“命中注定,也许。”
这是否有些俗套?我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但随即我便意识到就算这样也已经晚了。
“这种剧情确实有点常见。”她让秋千慢慢停了下来,“不过这也是一种思路吧。”
“什么思路?”
“反抗的思路。”涂澜站起身,“来吧,试着想点不一样的东西?越不符合逻辑越好。”
我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不符合逻辑。除非我能创造出一个悖论,让涂澜耳边的絮语读出旁白后意识到这并非我心中所想,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会知晓我未来几秒钟的一切。
“没关系,悖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想到的。”她说道。
“你瞧,这就算是失败了。”我说道,“如果我们分头行动会怎么样?你看不到我,总不能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吧?就像盒子里的那只猫一样。”
涂澜明显激动了起来:“好主意!那我们现在就解散。你去随便做些什么,半小时后还在这里见!”
她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迈出了一步。就在同一时刻,我的眼前又闪过一个画面——模糊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这是什么?我要喊住涂澜,我要告诉她情况有变,但我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我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为什么?时间过去多久了?只是一瞬?还是漫长如世纪交错?
涂澜?涂澜!
她回头了,冲到我面前,两只手死死地按住我的肩膀。
“你在喊我。你看到的是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我仍是石化一般僵硬。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刚才的段落,你没有看到?那段满是疑问的独白,你没有听见?那现在呢?你还能否窥探我内心所想?
“段落?独白?”她眉头紧皱,“等等……问号太多了。你慢慢说,我听得见。”
我试探性地张了张嘴,喉咙微微用力。
“啊。”
一切都正常了。但我忘记了刚才的感觉。
“忘记了?”涂澜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又用力了些,“你这就……忘记了?”
“什么——”我还是一头雾水。
她的手松开了。
“你刚才在想,‘但我忘记了刚才的感觉’。”涂澜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既然我忘记了,又怎么会知道呢?”
说完这话,我不知为何有些愧疚。涂澜也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了出来。
“这不是你的错,别在意。”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我们的计划不变,半小时后见。”
她离开了。
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刚才的情况。时间就像被拿走了一小块似的,有些记忆再也不属于我了。又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待在原地不会有什么进展,于是向我来时的那条路走去。
而我再次看到了那个门把手。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我开始耳鸣,视野里门把手两侧的画面飞快地向后拉伸,直到我除了它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它是什么?我想要把这种感觉告诉涂澜,可她已经走远了。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几分钟前在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是什么,以及那失声般的无力。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离那半截门把手越来越近。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是警告吗?它不是我内心里的声音。谁在说话?
顾不了那么多了,理智从来就战胜不了冲动。我碰到了门把手,故事结束了,我找到了“ ”。
略带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的神经传来,我用力将门把手往下压,它纹丝不动。
就这样吗?什么也没有发生。失望在空气中蜿蜒爬行,但我还有机会,只要将它的存在告诉涂澜,我们就会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做。
只剩下见到她了。
我在附近徘徊了二十分钟,折返回了那个老年健身广场。涂澜坐在一排单杠中最低的那个上面,脚尖撑着地面。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涂澜没再说话,望了望天空。远处的云团颜色很深,有马上下雨的可能。我惊恐地抱住脑袋,东西呢?我要告诉她的东西在哪?我刚才都在做什么……
“看来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她开口道,“你确实找到了些神奇的玩意儿。”
“我没想着隐瞒或者……”
“我知道。”
似乎有隐约的雷声传来。
“你听说过麦高芬吗?”涂澜突然问道。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种能推动剧情发展的东西。”她说,“一般不会有人直接地指着它说‘这是一个麦高芬’。但如果我们本身就活在一个故事里……”
“那它会是什么?”
“是什么都有可能。就现在而言,你其实已经找到它了。”涂澜伸出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它就是那个让你两次想要告诉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东西。”
我刚想说些什么,她便打断了话头。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如果它能轻易被找到,那这个故事早就该结束了。”
“我们该怎么做?”
涂澜想了想:“好好休息?你没发现吗,从你登场直到现在,对话的部分有些过于频繁了。”
“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掌握着台词本,我一天最多说三句话。”我说道。
她笑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故事的结局和麦高芬变得一文不值了。
“那计划的下一步就是,休息一个章节,看看会发生什么。”
“一个章节是多久?”我问道。
“大概有这——么久。”
她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存在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