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邂逅篇片段第三名《延迟快门》

作者：Venus_Belenus（贴吧）

延迟快门

 

 

历经数十年磨练，射命丸文几乎与她心爱的照相机融为一体了。如今，她天才般的画面直觉反倒折磨得她脸色憔悴。即便到了该把照相机锁进抽屉的星期六，她去林间散步归来时也常常满手冷汗，因为树冠随时会排成整齐的构造，蓝天中时不时浮现硕大的方框，初夏的野花也永远在风景的黄金比例线上开得烂漫。乱如鸟窝的工作室里，满地窜逃的稿纸和胶卷在她眼中恰似士兵列成完美的方阵。连梦中的景象也被虚线分割成4:3的格栅。

“用清水能冲掉你说的聚焦十字吗？”接诊时，永远亭的医生问。她摁亮手电，照进文的双眼，发现虹膜深处赫然是一对小巧的黑色取景框。她冷静下来说，你的情况确实罕见，我认为……文压根没听进去病症的名字，毕竟医生端庄地坐定，身体形成一个和谐的三角形，面部的阴翳在柔光下流露无穷深意。回到工作室，她脑海中只剩对这张肖像的精确回忆。

当晚，面对洗漱镜，她蓦地想起忘了向医生说明一个细节：无论怎样聚精会神，她都捉不住眼前的景象。照相机是老式的，快门有0.6秒迟滞，她适应了这一点。她所见的整个世界活在0.6秒的延迟里，迫使她一贯跑在时间前面，抓紧万事万物尚未发生的0.6秒奔赴将来、拦下它们——牙刷毛触及牙床的0.6秒前，她的意识早就赶到那里了。

 

延迟固然恼人，但它毕竟不会篡改事物本来的轨迹。正如密友羽立三年以来一直教训她的那样：赖床可减少不了一天中的烦心事。她总责备文把苍蝇拍挂在锅铲旁，把香皂忘在浴缸里泡着，把米酒盛进空油瓶，到头来拿脸盆盖灭锅里的火，挤洗发露洗手，挥枕头赶半夜的蚊子。“工作起来，什么都忘，”她嗔怪道，“就像上周你床单里洗出来的那只烫焦的蛾子，只顾看灯了。”文不说话，注视着书架上众多棕木相框中的一个。一位格子裙的少女恰好在林丛间回过头来，眼神恍惚，嘴唇边涂着一抹夕阳。

“怎么办，”她想，“我怎么告诉她，请你安静，后退，从那扇门消失？”

“怎么办，”她想，“我怎么告诉她，我好像离不开你了……太草率，呃，应该说，其实我一直……”

直到快门声打断她的心思，羽立才回过神，发觉自己在文的工作室东边的树林里垂头徘徊了两个半小时。她本应沿小溪一路向南，陪着斜阳朝西去，再追着黄昏的乌鸦往东，在这座热恋缺席的迷宫里闯进所有死路，直到头昏眼花，直到山风吹冷她揣在怀里的每一颗炮弹，它们成了哑弹，闷声窝进土里。这是不可能的了，炮弹已经引燃，她死死捂着它们，接连不断的冲击宛如剧烈的心跳撞进胸膛。

那是在三年前，文从报社辞职刚满一个月。自从她们成为对手，羽立就开始仰慕文了。她钻研文的摄影：每刊报纸头版、每张杂志封面、每幅海报、每册作品集。她沉迷于文镜头前的奇迹，就像蚂蚁陷在蜜糖罐里。无可挑剔的照片从卧室蔓延到厨房，白墙消失在它们背后，仿佛整间公寓都是由照片砌起来的。“她就该狠狠击败你，”她时而自言自语，“因为你，羽立，你什么也拍不成。”

然而文的事业分明日益艰难。传闻她与总编辑闹翻，又把一整碗荞麦面扣在了助手头上。当羽立在日报的一栏小字里读到文辞职的消息时，她懵了。她茫然翻回头版，死死盯着上面的神社照片。它不属于文。她咬破了嘴唇。共计五条瑕疵，为什么这时她才一眼看穿呢。

她环顾满卧室荒唐的照片：原来有话堵在嗓眼是吞了针的感觉。

她决心拜访文在山腰的工作室。第一次，第二次……无不是在敲门前就逃之夭夭。针越扎越深，刺进手心、额头、胸口。她爱上了这种痛觉，她疼痛时才知道自己多幸福。她也知道自己变傻了。午后她钻进树林，两个半小时后，被文易如反掌地擒住。

“太漂亮了，”文从架子上取下照片，抚摩着相框，“螺旋上升的曲线，稳固、脆弱，并不矛盾。阳光、嘴角、袖子与裙摆，一组互相追逐的圆弧。”

文如此恋慕照片上的无名少女。她不是羽立，羽立是后来才有的名字。文只记得那时自己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照相机。所有景物炙热难耐地摇曳着，数十棵杉树合成一棵，一棵又分散成数十棵，直至汹涌的绿涛间露出一个单薄的身影，宛如陷阱般美丽。风贴在文的前胸，汗水吸在她的后背，一股巧力犹如昆虫针把她钉在一个定点，在这里，万物在完美无暇的螺旋风暴里依依絮语。文嗓子里一阵恶心。她太紧张了，在风暴中央，必须有什么要定格。0.6秒的延迟。这个念头死死钳住了她的心。0.6秒，足够一头谨小慎微的鹿昂起饮水的头颅，足够一只蛱蝶挣脱草尖，泼溅晨露腾空而起。她静悄悄地接近，耳畔只有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数十年的记者生涯中，这是她第一次效仿猎人的谨慎，而猎人总比猎物更胆战心惊。0.6秒。抓紧万事万物尚未发生的0.6秒奔赴将来。她就要朝这边看了，夕照里，她的脸颊恰好镀上了无懈可击的金边——快门咔嚓，她下意识扭头，时间冻结在被俘获的刹那。

之后呢，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女吞吞吐吐交代了名字之后，便似惊弓之鸟消失在林丛中。文原本期待着更离奇的遭遇。少女会不会陪她回工作室，跟她说两句话呢？她好几周没有同老鼠以外的生灵谈心了。再有，少女会不会怜悯她，比方说，照料她的起居？太贪心。不过总该发生什么。倘若她没有摁下快门，少女不至于逃走。照片取代了本应发生的事情。延迟，她揣摩着这个词的力道。0.6秒，有时更久，却封存了事物本来的轨迹。

 

“请你安静，后退，从那扇门消失……”夜里，文终于崩溃了，“我在你身边，除了羞愧什么也做不到……”她瘫倒在椅背上不停呜咽着，像一头垂死的巨兽。羽立面色灰如磁石，一言不发。这种场景，她遭遇许多次了。她学不会安抚文，永远学不会。文心里全是她三年前的幻影。她心里全是文数十年间的幽灵。幻影是无底洞，除了它遮住的真实之核，任何赝品都别想将其填满。

赝品，羽立也曾在最蓝的夜里哑着嗓子喊，失败，垃圾，残渣，灰尘。变成灰尘吧，羽立，你除了赝品什么也拍不成。然而遇见文之后，她不再这样喊叫，也不再抽出裁纸刀划手背了。取下锅铲旁的苍蝇拍，拯救地漏边的香皂，把米酒、油和香醋倒回得体的器皿；把照片摞得整齐，或者平铺在地上，形成一张大照片；陪文取景，教文钓鱼，跟文一同飞掠山峰，去河童的基地冒险；把文的新作品批得片甲不留，然后告诉她，骗你的，其实我比较欣赏的地方有……这些琐事偶尔也让她乐在其中。当然，最令她快乐的总是文的快乐。她非要把这个被折磨透了的家伙从水里捞出来不可。文是在宣泄自己。她学不会关照别人，她很脆弱。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半小时后，她会在床上躺下。明天是星期六，照相机该锁进抽屉。明天是眷顾散步者的晴天。

而文呢，她没有道歉。她清楚羽立不需要道歉。该做的就是回到卧室，整理情绪，把带刺的话丢进废纸篓。入睡前，她在鹅黄的灯光下凝视着手中的相框。延迟，她恍惚想道。裙裾开始飞舞。树叶缤纷降落。她转过身来，姿态纯净而轻盈。她朝镜头走近，双手背在身后，百灵鸟似的窥探着取景框中心的聚焦十字。4:3的格栅如烟而散，她纵身穿过相框、穿过镜头，夕阳的金黄燃烧在她的嘴角，她轻轻踮脚，在文的额心留下快门般转瞬即逝的一吻。

 

 

 

标题：《延迟快门》

选项：片段写作2号（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