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拾秋(1)
我和陈秋实早在十一年前就认识了,十一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提,在上两年级。
陈秋实和我说过,能够和我相识应该感谢一场大雨,她原来住萧塘,上一年级的时候,有天突发大雨,她家里人都不在家,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冒着雨去上学。她在萧塘上的那所小学相当的破旧,门口的水洼在她眼里深得像盛夏的贝加尔湖。她眼看着其他的孩子,在轿车上的,在父亲或者母亲背上的,踩着雨靴的,最不济也套着鞋套的那些孩子们,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过去,进到学校里。陈秋实说她当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她觉得自己的泪水可以把那些水洼全部覆盖。那场雨大到陈秋实没有时间去伤感,她咬着牙决定蹚过那些水洼。“水淹到膝盖了,水洼里面还有烂泥,我一个没站稳,浑身湿透……”陈秋实说那天她只上了半天就回家去了。我认识陈秋实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怕水的旱鸭子,我不免怀疑这样的经历负很大责任。总之后来陈秋实说自己恨透了小学门口的那几个坑,看见它们就觉得要哭出声来,刚好她爸爸做生意挣了钱,就依她搬家来了南峤,转校进了我在的那所小学。
陈秋实刚刚转来的第一个星期是我的同桌,我们俩从那时候就算得上是认识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一直聊天,聊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毕竟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而且我本来记性就不好,反正是些有的没的。不过我还能记得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我生了一副老相,心理也比其他的孩子老了不少,那个时候的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喜欢吹风和读书,我读的是杨红樱的《笑猫日记》,和那些在小学就能读《雾海孤帆》的天才相差甚远。陈秋实给我的感觉就是年轻,和我相比之下她那么像一个真正的孩子,她那么玲珑又那么矫健,坐在我旁边的时候就像锅炉里溅起来的火星,落在我的手臂上把我烫得跳起来。
后来陈秋实因为个子矮被调到了我前面,我们成了前后桌,我们有时候仍会聊聊天,但不如坐同桌的时候多了。
平凡的日子持续到三年级,我在那一年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的性启蒙,原因是我发现我家门口的那家五金店里不卖五金,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椅子上坐着一个吸烟的女人,床上放着烟和火机。我感到好奇,我走进去问她这家店究竟是做什么的,那个成熟的女人把烟圈吐在我的脸上,坐在椅子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把我发现新大陆的故事告诉了我的那些朋友们,我现在把他们的名字忘光了,只记得一个姓夏的孩子常常带头做些坏事。我的那些朋友,他们刚刚脱离了懵懂无知的状态,就自认为已经掌握了真理,迫不及待地卖弄起来。他们找到一些纸片,在纸片上写下一些诸如“XX”,“XX”,“XXX”的词语,这些词语在如今的我眼中看来是那么好笑,但在当时无疑是恶劣的污言秽语。他们拿着那些纸片四处游行,逢人便问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在游行遍了整个班级后,他们恶作剧似的把那些纸片塞进了陈秋实的兜帽里。
我小时候不合群,和这些孩子做朋友单纯是因为找到一个群体不会被欺负,所以他们的这种无聊恶作剧我向来是不愿意参加或者插手的。可尽管我和陈秋实两人只是简单的前后桌,仅仅只是认识的关系,我却老早就对这个头发微微发黄的女孩子抱有一种无根的好感。我觉得陈秋实很干净,那些言语躲在她的帽子里是对她的一种侮辱,我伸手抖了抖她的帽子,没有说话。陈秋实转过头和我打了个招呼,眼睛里透露着疑惑,我指指她的帽子,示意她帽子里有东西。陈秋实掏出那些纸片瞥了一眼,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站起来向教室外面走去,也没有说话。陈秋实重重地摔上了门,那扇可怜的老木门发出一阵瘆人的哀嚎,教室里的孩子们惊讶地看向我们在的那个角落,我的朋友们则正因为我的背叛而目瞪口呆。
那天中午我们几个男孩子被叫到走廊上训斥,教室里很安静,没惹事的孩子们都伸长耳朵想知道正在发生什么。那个谢主任对着我们大吼大叫,她的口水喷得很远,我根本不愿意看。她逼问我们“XX”,“XX”,“XXX”是什么意思,这样的问题是最难以回答的,训斥者和被训斥者都心知肚明,训斥者却能站在道德高地上把被训斥者推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悬崖边上,而偏偏全世界的家长和老师们又最爱用这样的问题。我把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头转向窗外,祈求着老天吹起一阵风,给这难熬的时刻一丝缓和。我打心底里觉得这位谢老师迂得厉害,很讨厌她,所以一个字也没有听,一个字也没有答,后来其他的孩子都被放了回去,只有我和她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走廊上。我不看她,任由她辱骂我,我讨厌她,而且我也没有参与这恶作剧。最后她骂得嗓子冒烟,嘴唇上翻,几乎要断气,我也没有搭理她一句,最后只得悻悻地把我放回了班级。
下午的课像平常一样进行下去,那个姓夏的孩子对着来上数学课的实习老师叫爸爸,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数学课根本没办法继续下去。英语课上大家无所顾忌地说起了小话,从最开始的交头接耳逐渐演变成了不大声嘶吼就不能有效地传达意思的程度,那个喉咙刚刚开过刀的钱老师站在讲台上,满面通红,一支完整的粉笔被她碾成了粉末。后来我听说我们毕业没多久,她就辞了职。
我很喜欢吹风,吹风对我来说好像是一种冥想,我的所有烦恼都会被风吹走,只要世界上还有风,我就可以是无忧无虑的。
那个下午的所有欢声笑语我都没有参与,我把头往窗口凑,企图多多地吹些风,可是那一整天都没有起风。我坐在位置上,感觉心头有一层阴云笼罩,那种情绪好像叫做委屈,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有那样的情绪。我发现陈秋实也没有参与那些好笑的事情,她总是找借口转过身来,借一支英语课根本用不到的铅笔,在书包里翻找什么完全不存在的东西,我发现她的目光总是偷偷地停留在我身上,旋即又快速地逃走。她越是看我,我就越加觉得委屈,我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四点半一放学,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几个人一起回家,我不顾一切地向校门口狂奔着想要离开,我低着头跑,头发几乎要擦到脚尖。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两只脚不断地迈动,耳朵里只能看见呼呼的风声。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觉得自己跑进了一片荒野,我在荒野上停下来,我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我看见荒野上有一簇鲜花,还望见陈秋实微微发黄的辫子在一朵紫色的花朵后面摇摆,我一见到她就鼻子发酸,转头就准备继续跑,逃离这片荒野。
我没跑两步,就有一种纤细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拦住我。
“李青灯,你跑的真快呀,你知道我跑了多久才追上你的吗?”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愿意在陈秋实面前流眼泪,我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去自顾自地准备迈腿。
我出生的时候有八斤多,从此以后一直到二十岁我身材都相对壮实,小学的时候又是我最胖的阶段。我不知道那样清瘦的陈秋实怎么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她一把把我拽回她面前站定,我看着她清澈漂亮的眸子,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李青灯,你流什么眼泪呀?”
陈秋实抬手替我抹掉了眼泪。
我又留下两行泪来。
“真拿你被办法,这手帕送你好喽,我新买的,李青灯你这个哭包!”
陈秋实掏出一块手帕,认真地为我擦净了眼泪,我站在那里愣神,她已经把手帕塞进了我手里。
“李青灯,我知道我冤枉你了,你是在帮我呢对不对?我早该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吧,嘻嘻。”
陈秋实咧开嘴笑的样子非常好看。她好像突然整理了一下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李青灯,我为我的误会向你道歉,对不起!你愿意原谅我嘛?”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哎呀哎呀,快把手帕给我,我给你擦,你真是的,怎么这么爱哭。你一个男生,这么哭长大了没人喜欢你可怎么办?”
我和陈秋实在荒野上坐下来,我们聊了会天。离开荒野时她问我:“李青灯,我家住在东边,如果你家也住在东边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啊,以后也一起回去好了。”我和她一起往东走,边走边聊,那天傍晚安静了一整天的风终于苏醒过来,把周围的温度降得很低,陈秋实一下子把手塞进了我的外套口袋,“我的外套没有口袋,那么冷,只好借用一下你的喽。”我把手往外抽,她却紧紧地拽住我,“别拿走,我一个女孩子都不害羞你羞什么,外面多冷,这样暖和呀。”陈秋实的手半包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往东边慢慢地走。
我们在她小区门口停下,约定了明天一起去学校的时间,我告诉她我家在更东边,她和我说了再见就蹦跳着回了家。我目送着她离开视野,一个人向西走回家。
从那天起我和陈秋实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