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一位来自墨西哥的绅士》——马克·塞缪尔(上)
前言:本篇原名《A Gentlemen From Mexico》,收录在S.T.乔希编辑出版于2015年的《A Mountain Walked》,乔希宣称其故事集为“克苏鲁神话的伟大故事”,所以在故事质量上有极大的保证,我之前译过的C·霍尔·汤普森的《绿渊眷族》以及十日卜_佬译的德比尔的《伊德海拉所行之处》都有收录,可见一斑。



本篇中最大的看点之一就是“洛夫克拉夫特复活”,但实际上这个复活的老洛显得很真实,他坚持认为自己不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毕竟洛夫克拉夫特已经死了,真正的洛夫克拉夫特会对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秉持怀疑态度理所应当。光看前半段我还以为这是个平淡的故事,直到……嗯……本篇还很好的融合了背景墨西哥城(真的,各种墨西哥“特色”在翻译的时候真的很痛苦,而且还英文夹西班牙语),在疯狂diss曾经阿妹你看给墨西哥带来的压迫的同时,向罗伯特·巴洛(克苏鲁一世代作家,老洛好友、遗嘱执行人)表示了敬意。
封面是伊藤润二的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南·政
——2022.1.25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一位来自墨西哥的绅士》
马克·塞缪尔(Mark Samuels)
“我想,巴洛会告诉你更多关于旧日支配者们的事。”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致奥古斯特·德雷斯的信,1937年4月13日
维克多·阿姆斯特朗赴约要迟到了,所以他没有坐地铁,而是叫了辆出租车。沐浴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绿色车身的大众甲壳虫(Volkswagen beetle)出租车沿着改革大道(Avenida Reforma)行驶。坐在后座上,阿姆斯特朗在他的夹克口袋里翻找他在赴约前买的那包法罗斯香烟。

“我可以在你的车上抽烟吗?”阿姆斯特朗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不太熟练的西班牙语勉强拼凑出了这个请求。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司机的眼睛,他完全无动于衷。就好像他要求维克多抱臂不动一样。
“当然(Seguro),”司机回答着,打了个急转弯,在四道车流中迂回前进。阿姆斯特朗被甩到左边,抓住了挂在前排车门上的皮把手。像所有的绿色出租车一样,前排的右边座位被移走了,这样就有足够的腿部空间,进出也很方便。和墨西哥城的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一样,这名司机驾驶着自己的车,意图十分野蛮,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内从A地到达B地。在这个几乎永远拥堵的大都市,快速就是生存的规则。
阿姆斯特朗点燃了一支之前未开封的香烟,凝视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城市垃圾堆令人痛苦的混乱、腐朽的细节,这就是墨西哥,联邦区(Distrito Federal),简称D.F.。一个由罪犯、疯子、美女和硬汉组成的大熔炉,2500万人一直生活在制度化的腐败、贫困和犯罪的泥潭中。但尽管如此,墨西哥城的灵魂似乎依然岿然不动,面对着挑战,而且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大城市像它那样,总是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但仍如此生机勃勃的活着。另一场地震可能就在下一秒到来,波波卡佩特火山随时可能爆发,人为造成的棕色烟雾污染可能最终使民众窒息。谁知道呢?可以肯定的是,D.F.将再次崛起,像以前一样肮脏、疯狂和光荣。
他们正在接近拉康德萨(La Condesa),这是位于市中心北部的一个繁荣地带,十年前这里曾吸引过贫困的艺术家和作家,但最近这里却充斥着昂贵的餐馆和咖啡馆。
阿姆斯特朗曾与一位讲英语的熟人约定在新莱恩(León)大道上的拉托雷(café La Torre)咖啡书店见面。这个相识的人,胡安·圣·伊西德罗,是一个所谓的地下诗人,专门从事用特佩瓦¹(Náhuatl)语言写一些邪恶诗歌,据传是他,与“烟叶”贩子(narcosatánicos)有联系。即使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醉汉,圣伊西德罗年轻时也曾有过一点名气,但在他25岁左右的时候就江郎才尽了。现在他35岁左右,几乎从来没有清醒过,他的面相看上去是他实际年龄的两倍。他的痛苦和常常陷入争吵的倾向似乎是在南美文学界所特有的,这使他与大多数同时代的人疏远了。阿姆斯特朗怀疑圣伊西德罗请求与他会面的原因有二:要么是为了向他借钱,要么是寻求他的帮助,为他的诗歌作品在美国的英文再版推荐一名翻译。圣伊西德罗不太可能为他即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提供一部小说。
¹:Náhuatl是西班牙语,翻译过来是“tepehua”,是墨西哥奇瓦瓦(Chihuahua)州南部、杜兰戈(Durango)州南部和哈利斯科(Jalisco)州西北部的中美印第安人所使用语言
出租车在书店旁边停了下来。
“应付多少?(¿Cuánto es?)”阿姆斯特朗问
“二十一比索(Veintiun pesos),”司机回答。阿姆斯特朗递给他一些硬币,然后走出了车。
在书店外面的拐角处有一个卖玉米卷饼的小摊。

玉米饼和其他快餐。铁板烤肉和鸡肉在炉子上冒着烟煎着,滋滋作响的香味使阿姆斯特朗直流口水。尽管叫卖着“来吧,先生(iPásele, señor)!”但阿姆斯特朗略过了那里,他心里明白,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的胃在本地细菌面前撑不过十分钟。
一年前,他第一次去D.F.时经历了他们所谓的“蒙特祖玛²的复仇”,所以他不可能再冒这样的险了。街对面的两个司机正在争吵,他们从破旧肮脏的汽车里出来互相辱骂。由于他们遗弃的车辆阻碍了交通,这场让人提不起热情的战斗(完全由佯攻和叫喊组成)伴随着愤怒的汽车喇叭声。
²:蒙特祖玛(Montezuma,英文全称Motecuhzoma Ilhuicamina,意为“他像上帝那样皱起了眉头”),指蒙特祖玛一世,阿兹特克帝国的第二任君主,他强化了阿兹特克三族(国)同盟的关系,在蒙特祖玛生命的最后时期,阿兹特克帝国的领土已远远超出墨西哥峡谷,一直延伸到了墨西哥湾岸区。这里有diss阿妹你看曾经的压迫之意。
拉托雷是该地区的一个地标,它的外部覆盖着瓷砖,窗户装饰着华丽的格栅。这座三层尖顶建筑建于殖民时代,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它曾是各种文人的聚集地——小说家、诗人以及各种各样的追随者。在此期间,拉康德萨(La Condesa)已经高档化,拉托雷以前的一些陈旧的魅力已经减弱。除了卖书,它还在楼上销售DVD和光盘。

一层的一部分被转化为一个昂贵的餐厅,一楼现在有一半是咖啡馆,喝咖啡的人可以从中心观察到下面这一层其他地方,看着食客们挑挑拣拣他们的食物,看着浏览者在书架上和展示桌上的书前徘徊。作为这些改动的结果,楼上诗歌读物的空间完全被拆除了,胡安·圣·伊西德罗(Juan San Isidro)仍在以前的空间中徘徊,仿佛在永远抗议自己失去了个人舞台。
当阿姆斯特朗进门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看到诗人已经在等他了,他伏在一张桌子上,拿着一只索尔啤酒的空瓶子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圆圈。他那又黑又长的头发垂到肩上,遮住了他的脸,但即使如此,他那巨大的身躯还是让人很容易猜出他是谁。
阿姆斯特朗环顾四周,寻找着楼梯口。
他看见了除了他和圣伊西德罗之外,拉托雷还有另一个唯一的顾客。那个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亚麻西服,皱巴巴的,肘部和袖口都磨破了。他戴的领带是一条平凡的海军蓝领带,样式非常普通。他的鞋磨损得很厉害,而且他一定多次拒绝了D.F.的波列罗(boleros)舞者的服务。他们在便携式脚架上把鞋子擦得锃亮,给那些手头只有十几比索的人穿。

这个人有浅色的皮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大约四十岁。 他的黑色短发整齐地分在左手边。他具有混血儿的特征,一个典型的墨西哥人,融合了欧洲人和印第安人的血统。从他的举止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倒霉的绅士,由于他有些轻微的驼背,或许是一位贫穷的学者,这是那些年复一年研读书籍或手稿的人经常会有的特点。
他正在浏览陈列展出的书,这些书都是专门从西班牙进口的,作者是爱迪希内斯·瓦尔德马尔和爱迪希内斯·西鲁埃拉等人。这些书的标题大多是超自然小说的,许多墨西哥读者对这一点都有鉴赏力,阿姆斯特朗对此感到很高兴,因为他自己的选集总是由描述怪异和神秘可怖的故事组成,这个市场,至少在英语语系国家,似乎已经在上世纪80年代涌出大量的垃圾恐怖纸浆杂志之后就自我毁灭了。但这些可都不是垃圾,这些作品都出自名师之手;只要快速浏览一下在这里以大众市场形式出售的经典著作,任何一个英国或美国的书迷都会倾慕不已。这里有亚瑟·梅琴,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M.R.詹姆斯和安布罗斯·比尔斯,以及其他几十人的著作。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由H·P·洛夫克拉夫特撰写的大量藏书。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把一件又一件拿了起来,几乎不愿意把每一件都放回原处,尽管他那破落的样子表明了这一点,但它们的价格肯定超出了他有限的财力。墨西哥的新书从来都不便宜。
阿姆斯特朗看向别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相当普通的绅士会激起他的兴趣。毕竟,他只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的典型书迷。
与此同时,胡安·圣·伊西德罗注意到了斯蒂芬的到来,招呼着他。
“嘿!维克多,我想要更多的啤酒³(Chela)!很抱歉,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³:一种墨西哥当地酒的名称(其实就是墨西哥啤酒),在哥伦比亚和其他国家一般被称为啤酒(呃呜),墨西哥人到酒馆里要一杯冰啤酒的说法就是“mi chela helada”。下文的Indio和Sol都是啤酒的酒名。

阿姆斯特朗叹了口气,走上了楼梯。
当他们最终面对面坐着时,阿姆斯特朗手里拿着一瓶印第奥(Indio),圣伊西德罗手里拿着一瓶新鲜的索尔(Sol),墨西哥人把西班牙语换成了英语。他总是热衷于利用一切机会用这门语言交谈。他长得像一头大熊,最近蓄了一撮蓬乱的山羊胡,身上穿的T恤上印有一个叫“Machete Control⁴”的古怪乐队的标志,阿姆斯特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音乐。多年前,阿姆斯特朗曾愚蠢地向加州一家小出版社的出版商提及圣伊西德罗在文学方面的努力,这家出版社正在寻找优秀的或激昂的诗歌。结果,他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里面精选了圣伊西德罗受阿兹特克影响的作品,并翻译成英文。从此以后,阿姆斯特朗再也无法完全摆脱他的“发现”了。
⁴:墨西哥当地的嘻哈,同时也是(很多)乐队和专辑的名字
“那么,”他说,“你近况如何?还在编辑那些文选?”
“它们几乎没有盈利,胡安,”阿姆斯特朗回答说。
“除非我能设法从史蒂芬·金那里争取到一些原创的东西,否则出版商想要把我钉在墙上。”
“你认识他吗?金?你觉得他会借钱给我吗?他很有钱,不是吗?帮助一个苦苦挣扎的艺术家兄弟?”
阿姆斯特朗尽量不露出不得体的微笑。他只能想象圣伊西德罗会多快把他从酒中得到的施舍都挥霍掉。只有他们的代理人、会计师、律师或出版商才会从这些作家身上榨取现金。
“他是个大忙人。我觉得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是说他是个混球吝啬鬼(cabrón),把他的钱藏在他的地窖里,而别人拿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外国佬走路时双腿分开,像牛仔一样,不是吗?所有的钞票都塞在里面。”
阿姆斯特朗因为是英国人而松了一口气。甚至那些为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长期的土地掠夺历史赎罪而来到南方的自由主义美国人,也成了这里嘲笑的对象。在北部,如蒙特雷这样的边境城市,他们可能会因为这样赎罪的良心姿态而逃脱惩罚,这些城市会向一些富裕的美国州(如得克萨斯州)来寻求一些激励慰藉,但在墨西哥联邦区,外国佬只会是吝啬的外国佬,无论他们如何自我厌恶或赎罪都无法抹去这个事实。另一方面,英国人,尽管有帝国殖民的过去,却因为把披头士乐队和足球协会奉献给世界而得到了救赎。
“你为什么想见我,胡安?”阿姆斯特朗一边问,一边拿出一包法罗斯牌香烟放在桌子上。他的同伴又笑又恼地看着这个便宜的牌子。然而,这种态度并没有阻止他吸烟。
“我想让你看一看那些短篇故事,”圣伊西德罗回答说,吞云吐雾地抽着他刚抽的香烟。“读吧,给我出个价。它们正符合你工作的需求。”
他从桌子下面的一个肩袋里拿出一堆用橡皮筋捆扎分开的文件,递给了我。

“我以为你不写短篇小说,”阿姆斯特朗说。
“不是我写的。我是独家代理。如你所见,它们是用英文写的,而且正是你喜欢的那种恐怖故事。我负责处理他所有的东西,”圣伊西德罗回答
“这位作者是谁,”阿姆斯特朗看着上面的一页说,“菲利普·洛佩兹(Felipe López)?我不觉得我听说过他。”
“洛佩兹先生(El señor López)写作时间不长。他是我的独家发现,就像你发现我一样,不是吗?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Es un autor auténtico),不是什么被出版商驱使着的文人。你朝下看看,那个在看书的人。这就是洛佩兹先生,在你看完他的东西之前他不想见你。我告诉他我认识你,你跟那些拒绝他的那些胆小鬼(culeros)不一样。”
阿姆斯特朗想,那个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的人就是圣伊西德罗的第一个客户。他犹豫了一会儿,但后来态度软化了。至少这个洛佩兹看起来是个有文化教养的人。
“好吧,”阿姆斯特朗说,“我会把它们带走,读完后给你打电话。”不过我不能保证什么。”
“伙计,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坐在这儿读呢?”我告诉你,这些东西是一座金矿。在我等你读完的时候,我们可以再来几瓶啤酒。他也自己做了校对,所以你不需要再自己动手。”
“短篇小说,”阿姆斯特朗反驳道,“是傻瓜的金子,胡安。我跟你说过了,里面已经没有能真正赚到的钱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再来一杯,但我得走了。我会和你联系的。”
说完这句结语,阿姆斯特朗站了起来,在桌子上留下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然后离开了。他没有注意到洛佩兹先生是否看见他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阿姆斯特朗几乎忘记了菲利普·洛佩兹的故事。他讨厌被一个不知名的作家请去读小说,而这个作家曾被他的一个朋友称赞过。他常常要刺破他们的热情,激起他们的热情的通常是啤酒和友谊,而不是对文学价值的客观评价。圣伊西德罗以前从未为任何人做过代理人;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文学抱负了。因此,在阿姆斯特朗看来,圣伊西德罗显然是在回报某种恩惠。尽管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洛佩兹看起来很糟糕,也许这是圣伊西德罗欠他钱的一个表现。
阿姆斯特朗当时住在瓜特穆斯⁵(Cuauhtémoc)地铁站附近的一套公寓里,公寓的主人是他的墨西哥朋友,恩里克和玛丽娅夫妇。

⁵:阿兹特克末代统治者,曾经为保卫墨西哥与西班牙殖民者荷南·科尔蒂斯斗争,最后不敌被捕绞死。
他们要在伦敦待几个星期,他则在他朋友的公寓里度过轮假。这是他们每隔一年就会做的一件事,目的是为了节省住宿费。再过三天,他们就要在大西洋上空飞往相反的方向了。
恩里克和玛丽娅都有自己的出版工作,1995年阿姆斯特朗在旧金山参加了一个奇幻恐怖讨论会,并与他们建立了友谊。
由于他住在朋友的公寓里,阿姆斯特朗很少注意电话,因为他知道他只是在为不在的主人留言。任何需要传达给他们的极其重要的信息都会留在电话答录机上。当他抽出时间查看时,发现有三条信息,两条是给恩里克和玛丽娅的,一条是给他的。这是胡安·圣·伊西德罗留下的:
“嘿,你有什么事吗?伙计,别耍我。你读过那些故事了吗?我想没有,否则你就会像个娘们一样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在我得到你的回复之前,不准离开墨西哥,懂吗?”
尽管阿姆斯特朗不情愿,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这些故事再看一遍。他把它们拿到外面的小阳台上,阳台俯瞰着公寓所在的地方。正直十月的傍晚,外面的天气温暖宜人,因为下面少有经过的车辆,都是行人,所以很容易集中注意力。他坐在搬到外面的椅子上,放上取来的文件。
他把手提箱放在膝盖上,把它们浏览了一遍。
圣伊西德罗给了他四篇故事,其中最长的是第三篇,大约有四万字。阿姆斯特朗在过去数十个场合见过这样的故事,通常是那些为H·P·洛夫克拉夫特的生活和作品而着迷的“粉丝作家”寄给他的。这些仿制品中,大多数都列出了老套的一长串禁书,以及一些无法发音的实体的名字,这些名字将被纳入所谓的克苏鲁神话。然而,当他翻开洛佩兹故事集的第一页时,他惊讶地发现,这些故事集没有洛夫克拉夫特的书迷仿作的另一个特点:没有明显的语法、拼写或常见的文字错误。这部作品显然已经由一位具有编辑眼光的作家审阅过了。此外,菲利普·洛佩兹一定能流利地说英语,完全达到了母语的程度。这些文章中没有任何能表明他墨西哥国籍的西班牙方言。事实上,洛佩兹甚至更喜欢某些单词的英式拼写,而不是美式,就像洛夫克拉夫特所做的那样。

尽管阿姆斯特朗对模仿作品不屑一顾,但他还是继续阅读。最终,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洛佩兹的模仿技巧如此娴熟,以至于他几乎相信自己在读的是一本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写的、以前从未被发现的作品。这个故事和这位普罗维登斯作者最好的故事一样,具有噩梦般的真实性。当他读完第一个故事的时候,阿姆斯特朗仍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
当然,他意识到,在专业层面上,这个东西没有商业潜力。它给人的感觉太像是一个玩笑或恶作剧,但它本身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开始思考,如果这个洛佩兹的人能够摆脱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响,用一种独特的作家风格创作小说,他能取得什么成就。这可能会诞生出另一个像托马斯·里戈蒂*一样的现代作家。
*:托马斯·里戈蒂(Thomas Ligotti,1953-),当今美国最杰出的超自然恐怖小说作家之一。他的短篇集《死梦者之歌》(1986)和《阴郁的抄写员》(1991)出版后,一举奠定了他在恐怖小说界一流作者的地位。
阿姆斯特朗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电话铃声在后台响起。但他没有理会那个声音,让答录机去处理。他猜这可能又是圣伊西德罗,也许最好去接一下,但他太急于发现自己刚刚读到的故事是否只是偶然。由于蚊子正在夜晚的空气中忙活着,他就把手稿拿了进去,继续读下去。
在恩里克和玛丽娅的答录机上留下这条奇怪消息的人显然是个怪人,阿姆斯特朗想。录音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放了一遍。咔哒一声后,电话里传来难以理解的说话声,接着是刺耳的、不和谐的英语咕哝声。这声音带有墨西哥口音,但对阿姆斯特朗来说很陌生。它说:
“他属于我们。他的产品属于我们。没有人能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
这就是全部。
在再次听了消息后,阿姆斯特朗怀疑是不是只是圣伊西德罗在跟他开玩笑,假装是另一个与菲利普·洛佩兹作品有关的对手。也许他认为竞争的想法会促使阿姆斯特朗迅速做出决定。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绝非明策。
读了洛佩兹的第二篇故事后,他确信尽管洛佩兹对洛夫克拉夫特风格和主题的盲目模仿几乎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阻碍,但他拥有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能力。然而,这种纯粹的天赋足以说服阿姆斯特朗深入探究这个问题。如果他能亲自与洛佩兹见面,他决心督促洛佩兹对文本进行最终修订:彻底删除克苏鲁神话的元素,用极简主义的方法取代华丽的、充斥形容词的散文。
当他给胡安·圣·伊西德罗打电话时,理所当然的,这位诗人出身的代理人对阿姆斯特朗坚持与洛佩兹单独会面的要求深表怀疑。
“你想把我排除在交易之外,你疯了吗(¡estás loco)!得了吧,伙计。现在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大师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忙。”
“我只是想建议对文章做一些修改,胡安。这没什么不好的,真的。你会得到佣金的,我不会骗你的,相信我。”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十分钟,直到阿姆斯特朗最终说服了圣伊西德罗,他没有对洛佩兹的作品动任何卑劣的念头。即便如此,阿姆斯特朗也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比代理人和客户之间通常的保护关系更多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成功地得到了圣伊西德罗的承诺,即他将确保洛佩兹将于当天下午两点在布卡雷利(Bucareli)大街上的哈瓦那咖啡厅(Café la Habana)与他单独会面。
哈瓦那咖啡厅是有名的老人们常去之地,他们来这里下棋、抽烟斗或雪茄,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喝着咖啡或啤酒打瞌睡,以此来消磨时光。天花板很高,墙上挂着卡斯特罗革命前哈瓦那的照片。许多古巴巴蒂斯塔的共产主义流叛者为逃离迫害来到这里,它的名声始于那个时期。随着时间的推移,流亡者的数量逐渐减少,但它在所有左反抗派的拥护者中仍享有声誉。
这地方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更早的几十年里,这里是那些逃离佛朗哥将军⁷统治后定居在D.F.的西班牙共和党难民们最喜欢的聚会地点。
⁷:指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实行独裁统治的西班牙政权统治者,1939年内战结束后,成为终身国家元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取缔其他一切政党,实行法西斯独裁统治。选择中立政策,但帮助落榜艺术生侵略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被各国孤立,但和美国保持亲密的盟友关系, 因为美国的援助,西班牙成为工业化的发达国家。1947年自任摄政王。
阿姆斯特朗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一杯酸橙龙舌兰酒。洛佩兹走了进来,他迟到了半个小时。外面灿烂的阳光照着门口他那瘦削的身躯。洛佩兹环顾四周,发现了阿姆斯特朗,并朝他坐的那张桌子走去。
洛佩兹把他深灰色的西装换成了奶油色的,这次他还戴了一顶与之相配的巴拿马草帽。阿姆斯特朗走近时,他向他点头致意。

在他坐下之前,他和阿姆斯特朗握手并用英语道歉: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迟到,阿姆斯特朗先生,但实际上,我来这里的时候被一栋典型的十八世纪殖民建筑吸引了心神。”
阿姆斯特朗没有马上回答。他被洛佩兹的口音吓了一跳。除非他搞错了,那是纯正的新英格兰北方佬口音,里面一点墨西哥人的痕迹也没有。
“没必要道歉,”阿姆斯特朗最后说。“你想喝点什么?来点啤酒或龙舌兰?”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我从不喝含酒精的饮料,即使是为了提神。不过,一杯咖啡,或是双份浓缩咖啡,那就再好不过了。”
阿姆斯特朗点了洛佩兹的咖啡,又要了一杯加酸橙的龙舌兰酒。
“我非常喜欢你讲的故事。我可以告诉你,读完这些故事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当然,它们过于模仿了,但我认为你可以轻松地淡化所有洛夫克拉夫特元素……”
“恐怕,阿姆斯特朗先生,”洛佩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淡,“任何形式的改变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些故事必须逐字逐句地印出来,否则,这次谈话纯粹是在浪费我与你的时间。”

点的饮料来了。洛佩兹平静地开始一勺又一勺地往自己的杯子里放糖,把咖啡变成了粘稠的、富含咖啡因的糖浆。阿姆斯特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圣伊西德罗绝对是在拿他开玩笑。他一定是指导了这个洛佩兹,告诉了他所有关于H·P·洛夫克拉夫特的习惯癖好……但是目的是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坚持模仿洛夫克拉夫特?”阿姆斯特朗脱口而出。“这是荒谬的。我猜是圣伊西德罗让你这么做的。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以让我加入这个玩笑吧。”
洛佩兹喝着咖啡,抬起头来,眼神非常严肃。小伙子姑娘们,它来了,阿姆斯特朗想:我们一直在等待的那句话来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Mr.阿姆斯特朗;因为我实际上是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的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当然,唯一合理的答案已经出现了。”洛佩兹非常平静地回答,没有出现任何戏剧性的场面。“事实上,你正坐在一个可以证明为疯子的人对面。”
阿姆斯特朗靠在椅背上,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他的举止没有流露出任何幽默的迹象,语气好似在讲公认的真理。
“那么,不管你的行为如何,你知道你并不是洛夫克拉夫特?”阿姆斯特朗说。
“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在1937年3月15日星期一的早晨于普罗维登斯的简·布朗纪念医院痛苦地离世。我不能成为他。然而,从2003年3月15日星期二开始。 我一直有个错觉,认为洛夫克拉夫特的身份完全取代了我的身份。我现在完全不记得曾经是墨西哥城的菲利普·洛佩兹。他的家人和朋友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与此同时,洛夫克拉夫特认识的人都死了。在这个国家,在这段时间里,我成了一个异乡人。除非人们承认超自然现象的存在,而我坚决不承认,否则只有我所提出的解释才值得相信。”
阿姆斯特朗被这些话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疯子:他不仅能够认识到自己的精神错乱,而且完全屈从于它,更像是多重人格障碍的奇怪变体。
“这里的医生都说了些什么?”阿姆斯特朗问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明显的效果,更不用说让我的病情有任何好转了。他们倾向于同意我的分析。”洛佩兹喝了一口咖啡后说。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洛佩兹怎么样?在你转变之前他对洛夫克拉夫特有兴趣吗?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这很烦人,但阿姆斯特朗发现自己在质疑洛佩兹,就好像他真的在问住在另一具身体里的洛夫克拉夫特。

“那么。我发现洛佩兹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生活和作品的狂热爱好者。而且,他是那种相当可鄙的怪胎,他们有一种古怪的执念,认为洛夫克拉夫特不是在写小说,而是无意识地进入了某种超凡的维度。他所属的团体自称‘黑日联谊会’(The Sodality of The Black Sun),宣扬一种令人遗憾的理论,认为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神秘的先知,而不仅仅是一个写作者。在我看来,这表明一个大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可能会陷入完全的混乱。你也看到了不可避免的后果。”
世界上有很多可悲的疯子,阿姆斯特朗想,他们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想象力,从一个据说是可塑的现实中创造出任何他们想要创造的东西。他们中的许多人无疑是为了寻找灵感而迷上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但他怀疑是否还有其他人会像菲利普·洛佩兹那样。
“好吧。”阿姆斯特朗说:“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你肯定已经想到一个问题了吧?如果你真的是洛夫克拉夫特,你就会知道一些只有他才可能知道的事情。”
“一个巧妙的观点,”洛佩兹说。“但他的同辈人都已入土,又怎能证实这个消息呢?阿姆斯特朗先生,我必须提醒你洛夫克拉夫特的意识不仅能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在,而且还能转移到另一个肉体上,这一观点非常荒谬。我并不这样主张。”
洛佩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然后,喝完他残余的咖啡,起身离开了。
当阿姆斯特朗回到恩里克和玛丽娅的公寓时,他发现门半开着。从门框侧面的创口来看,有人曾用撬棍或类似的工具强行闯进来。他感到宽慰的是,入侵者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似乎也没有动过什么东西。然而,当他检查自己的房间时,他马上注意到洛佩兹的手稿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然而,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有一张纸条,是偷它们的人留下的。上面写着:
“别再插手我们的事,免得黑暗来找你。”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