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明地觉的原创作品《恶意之镜》

本文原作者:古明地さとり。
up 主使用了与宇佐见堇子类似的方式进入了幻想乡,并在某期《文文。日报》上读到了此文,现凭印象转写成现代汉语,供大家鉴赏。
本文讲述了一个读心妖怪在地面上生活的故事。

我来到隈部客栈,是两个月前的事。
我叫铃田橘。我的父亲是一个铁匠,母亲则在家里做一些饭,做一些针织活,帮父亲的忙。那时候,我和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个人的父亲是镇子里的军需官,经常从我父亲这里订购武器。有一天,他忽然嘲笑我父亲做的武器质量太差,做得太糊弄。买来的斧头,营里的兵随便劈了两下就卷刃了。我当然不能忍,我是亲眼见证了父亲每一把工具的问世的,父亲是个细致的人,我是知道的。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再也不理他了。
我回到家和自己的父亲抱怨这件事,然而父亲是个比较沉默的人,长期打铁让他的听力不是很好了。我感到无可奈何。那天晚上,我出门散心,就到了这间位于村庄边陲的隈部客栈。我感觉口很渴,想进去要一点水喝。走进客栈的门,客栈里现在没有其他客人。红世姐正站在柜台边,柜台的靠内一角放着一面小镜子。招待我一杯热茶,一盘卖剩下的甜点。她看起来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就了一口热茶,顺下了那一口点心。面前的客栈老板娘穿着浅蓝色的和服,留着一头的披肩的长发,梳理得很柔顺。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着无比的专注和智慧,因为她正真诚地凝望着我。我想不到任何不相信面前这个姐姐的理由。便和她把朋友的傲慢、父亲的沉默、打铁的刺耳、自己的无奈全部倾泻而出。
我本以为红世姐会说出一些平时都要听烂了的大道理,但是红世姐却只是点了点头,问我:「点心让你高兴些了吗?」
「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她笑道,粉嫩的嘴唇包容着洁白的牙齿。我想每天都看到红世姐,这样真诚的笑容怎么能不让人心情愉快呢?于是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来到红世姐这里呆一会儿。有的时候晚上的客人多了,我也会主动地帮忙打一打下手。
「话说,最近一段时间这里要忙起来了,你要不要来我这里帮帮忙?」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了客栈之后,红世姐问道。
我使劲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不会耽误你的上学吗?」
「不会的!我们放学很早!」
「那就好!」红世姐走过来,收走了我的盘子和茶杯,端进了厨房。另一个看起来和红世姐差不多年龄的姐姐从厨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你要在这里帮我们吗?太好了!」她是隈部玄川,是红世姐的亲妹妹。
她抓起我的手,用力地上下摇了摇,那手感觉柔软而温暖。妹妹现在戴着头巾,放下头巾,是一头干练的短发。我能在这里工作,似乎让她们俩非常高兴。
于是,我就在隈部客栈里工作了。每天这里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朋友的父亲会带着手下的士兵来这里喝酒;机械工坊的工人们会来这里聚餐;魔法使也会在一个宁静的下午来到这里,点上一杯咖啡,研读大部头的魔法专著,并且写下很多的笔记。不仅有恋爱的年轻男女来到这里互说甜言蜜语,而且还有深夜失意的人来和红世姐诉尽苦肠。我感觉每一个村民都非常信任这里,隈部客栈仿佛成为了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有的只有安心和欢笑,一切愤怒、烦恼、焦虑都抛之脑后了。红世姐总是温柔地注视着那些客人们,倾听着他们的谈话。而玄川姐也始终为客人们送上最美味的菜肴。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春天要过去,夏天来了。每天放学后,我就去到隈部客栈里帮忙。我早早地去,把老师布置的功课做完,差不多也到了晚餐的时间。我学着红世姐的样子,每来一个客人,每到端菜上桌,或是有客人需要搬行李入住的时候,我就笑着凝视着他们,道一句「欢迎来到隈部客栈」,他们也会对我笑。魔法使的姐姐还要摸着我的头,说一句「真是好样的!」我的脸上热热的,回头看看红世姐,她也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那感觉别提多好了。
我本来不愿意要钱,觉得红世姐姐的温柔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报酬,但是每过一段时间,红世姐姐还是会给我一点钱,我真的非常高兴。靠自己的劳动得到的钱果然是让人不舍得花,心安理得。
有一天晚上,客人已经都离开了,一楼的餐厅也准备打烊。我擦着桌子,红世姐正整理着今天的帐单,我们说着闲话。
「红世姐,我感觉你好像和什么人都能聊得来,你能记住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的名字、职业,最近遇到的不开心的事,你也总是能让他们敞开心扉,和自己的叙说。」
红世姐哈哈地笑了笑,她望了望放在柜台内侧一角的镜子,而没有望向站在大厅里的我,镜子里映着她深邃的双眼,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并没有作声。
「我在学堂里和同学相处得本来不是很好的,但是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我的心境要宁静多了,和别人说起话来,也能十分体面了。」
她把头扭过来了,扭过来的时候,我有一个瞬间看到了她下垂的嘴角。随即,变成上扬的了——她又向我露出那副温暖的笑容。
「铃田,你过来,我给你表演一个魔术。」
「什么魔术?!」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我放下手里的抹布,跑到她面前。她举起手上的帐本,亮给我看,帐本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密密地排列着住宿人的名字、付款额和「随便记住一个名字和一个数字。不要说出来。」
我盯着那两个数字看,「我记好了。」我看向红世姐。
红世姐把帐本扣在了柜台上,看向我,说:「岩田早花,1300円。」她已经收起了笑意。
我极为吃惊,想再试几个名字和数字。红世姐把帐本亮给我看。
「小林武,2200円。」
「松原夏木,800円。」
……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我就是能知道,我天生具备这种能力,我可以听到任何人的心声,时间久了,我甚至能够看到他人的记忆。」她望向放在柜台上的镜子,我也顺着看了过去,我们两个的面容都映在了镜子里,我在左边,她在右边。
「这实在是……太酷了!红世姐太厉害了!」我惊呼道,「难怪你总是能够理解别人!难怪大家都那么喜欢你!红世姐,你用这样的能力,能为人解开心结多好啊!」
红世姐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是我选择开一家客栈的缘由,要能观察人来人往,还要了解别人的故事,开一间客栈简直不能再方便了。」
回家之后,我马上和自己的母亲说了这件事,包括红世姐说自己能够读心,如何验证,以及我对她有多么崇敬。然而父母却表现出了异样的神情。
桌面的上煤油灯发出昏暗的光芒;父亲坐在客厅靠里面的椅子上,看着地面;母亲眉头紧锁,现在看起来痛心疾首。我本以为是一件高兴的事。
「红世姐,人可好了……」
母亲说:「我知道。」
父亲说:「没说她不好。」
「那您这是……」
「以后你还是不要再去她那里了。」父亲的眼里映着煤油灯的黄光。
「为什么!」
「暂时先别去了,我不想让她继续窥探咱们家的隐私了。」
「咱们家能有什么隐私……」
「让你别去,你就别去。她是一个读心妖怪,妖怪是吃人的,你懂吗?你那么想变成她桌子上的炖肉吗?」
「她不是妖怪,她是我的好朋友!」
「你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去她们那,别怪我不客气了。赶紧去上床睡觉。」
我看向母亲,然而母亲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从未感到过曾经朝夕相处的父母竟然是如此的陌生,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要在放学后去隈部客栈工作时,父母的那个高兴劲儿。母亲喜上眉梢,父亲兴高彩烈地大笑道「我女儿长大了,那家店的老板娘人美心善,真能相处」。被人读心难道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吗?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夏夜里,房间里有些闷热得让人不舒服,外面的蛐蛐在鸣叫着,父亲的眼神仿佛瞪出了寒冷的刺。
第二天,我本想放学之后,到隈部客栈和红世姐道个别,但是母亲竟然在我走出学堂的时候迎面走了上来。我太明白母亲是来干什么的了。找红世姐的计划只好作罢。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母亲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来接我,对我提出的「去和隈部打个招呼」的提议一口回绝。我虽然生气,但仇恨实在是没有大到和父母势不两立的地步。有一次,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说「最近跟军需官提了这件事,军需官找了几个人去她那试她来着,说那种妖怪不仅能读心,还能心灵感应的:不用说话就能让你听见她的声音,想想就觉得恶心。在她面前和裸体有什么区别?」
在学堂里,休息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同学之间这样的议论:「村边上的那家客栈听说会操纵人心,只要走进去就能无法控制自己点东西,而且下次还想去。简直跟催眠术一样,太恐怖了!」
但是也有这样的回应。那天,我跟父亲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听到有商贩在闲聊:
「听说村边上那家客栈的老板娘会读心不?真够吓人的,怕不是去一次,内裤啥颜色都让她知道了,我之前看见她来买我的鱼,我就故意想一些骂她的话,想象弄她的情景。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理。我看她皱着眉头走了。哈哈哈哈,真能读心啊!」
另外一个卖蔬菜的人说:「唉,你是真畜生啊!我感觉她从没泄露过我的隐私。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人家。」
「甭跟我这犟嘴。到时候把你家底看个精光,卖你家的信息,看你能咋样。我看你也是暴露狂,天天想被人看自己心里想啥。你跟她也是一样变态。」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摊贩都在笑得前仰后合,留蔬菜摊贩一个人面红耳赤,沉默不语。
过了大概一个月,母亲就不再来接我了。然而我也不是很想再去红世姐那里了,红世姐大概确实是操纵了我的内心,我才会这样——她其实就是想用我当苦力。但是既然想一直利用我,为什么要告诉我她的秘密呢。我想红世姐应该非常后悔自己把秘密说给我。
我拼命地说服自己,红世姐是个骗子,红世姐是个讨厌的人。这种想法甚至会让我泪流满面,我无法怀疑那副真诚的微笑,聆听他人讲述时的专注的神情;更无法怀疑红世姐给我表演「魔术」时的那副得意扬扬的、孩子一般的表情。
距离红世姐告诉我那个读心的秘密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村子的另一边似乎建了一个新的客栈,大家对那里趋之若鹜。听来家里买工具的人说,那家店无论是从装潢,到菜品,到住宿舒适度,都远超红世姐家。最重要的是「店主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读心的妖怪」。
说完这话,父亲和买东西的那人都哈哈大笑。我瞪着他们,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也去那里看了看,果然,店员非常热情,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村民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点了一份饭,大厨的调味精湛得无可挑剔。然而我却只有担心。
某天放学之后,我还是悄悄地溜到村子边上,看那个扎根于一个小山岗上,四周种着几棵树的客栈.门前的石板路的缝隙里,已经长出了野草。曾经大家要在这里得到一个席位,甚至要排队,但是现在已经是门可罗雀了。
「小橘。」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惶恐地转身,在不远处,站着的正是红世姐,玄川妹妹则跟在后面推着小车,车上有几个麻袋。红世姐憔悴了很多,头发毛燥而干枯,双眼布满血丝,下面挂着沉重的黑眼袋;我看向那她手里,她挎着一个空落落的菜篮子。
「唉,那个菜贩不方便卖给我,我下次找个人少的时候再去买吧。」她强硬地笑着。
我的惭愧之情溢于言表。看到红世姐这样,我再也不能忍受。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往事如猛烈的潮水一般冲击着我的脑海,和红世姐诉说烦恼;和玄川姐一起学做料理;在隈部客栈里忙忙碌碌;聆听着客人的欢声笑语……我冲向回家的路,红世姐并没有阻拦我,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眼眶也泛起了红。红世姐,你究竟在想什么呢,抱歉我不能倾听你哪怕一次,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都怪我。全是我的错。
一个夏夜,风起云涌,兀地下起了暴雨,直到第二天,从未见一点儿变小的趋势。这场大雨灌满了村边的小河,堤坝决了口。洪水冲垮了我们的村子,就像我更小的时候一脚踩碎了一只鸡蛋。几乎所有人的房屋都无一幸免,包括我家,包括新建的客栈,包括村子里的粮仓,地面上的,地下的,都灌满了脏兮兮的洪水。红世姐的客栈因为建得高,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
雨停歇了,洪水退去了,太阳出来了,但是这太阳一出似乎就没下去过。那之后的每天,天晴得像是火烤。我们就像是一条一条的被泼上油和酱,准备被上天烧烤的鱼。能够救回来的储备粮吃完了,村民便去邻村要粮食吃,但是现在也不是丰收的季节,邻村也不愿意多给了。那几天,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地跟着其他村民出去,然后一脸失望地回来,有的时候甚至身上还有一些伤,问道,那是被邻村的壮汉给打的。
我没有家了。我从淤泥里挖出了一个曾经露营时,父亲用他的巧手做成的帐篷。还有两床褥子,即使晒干了,也是铁块似的,没有什么弹性和舒适性可言。搜寻的时候,我又遛到红世姐那边去看了看,几个村民在红世姐的家门口的不远处议论着什么。哼,即使我没有读心能力,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区区人类,和妖怪作对,又是和能预判自己行动的强大妖怪,胜算是寥寥无几的。那群欺软怕硬的怂包,不会有这个胆子的。
家里的粮食变得越来越少了。尽管我们吃得都很节省,但是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很难说。父亲每天唉声叹气,母亲每天也眉头紧锁。我还是很想去找红世姐,那房间,想必是能住得非常温馨。可我又有什么颜面去找红世姐呢,我那想占便宜的心思在红世姐的面前将无所遁形。
太阳光炙烤着地面,帐篷里像是父亲的熔炉。我满头是汗,这个「家」也没什么好待的了。我沿着路边走,看到有的村民顶着大太阳在挖掘废墟,重建家园。还有因为得了重病,躺在路边的小男孩,那好像是我们学堂的学生,现在已经很难再看出来了。他的面色死灰,不知道是里面的颜色还是外面覆盖的灰尘;嘴唇上被刨出了几条纵向的沟壑,里面干结着暗红色的岩浆。家里人焦急地握着那孩子的手,孩子却是双眼紧闭,艰难地呼吸着。
继续往前走,就是曾经的村子里的菜市场了。这里被冲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卖过东西。许多人在这里搭建起了窝棚,他们每个人都是面露愁容。
再继续往前走,是一片小树林,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那个小山冈,就是红世姐的客栈了。不知道红世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靠近路边的一些树,树皮已经被扒掉了,里面浅褐色的,光滑的,坚硬的树干露了出来,是谁这么无聊,把树皮都扒走了?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看到了红世姐的房子,它还好端端地在那里。我叹了一口气,似乎感到有些放心,红世姐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我走近那间客栈,推开了门,看到红世姐正站在吧台后面。
「啊,红世姐……你还在呢?」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甜点,妹妹的料理,魔术……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她看向我,那令我感到温暖和治愈的微笑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红世姐蓬头垢面,脸色凄凉而木然。
村子里的状况似乎不见好转,能够见到的人越来越少了。直到我亲眼见到化作全黑的一个人躺在路边,上面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苍蝇,我才第一次对之前听大人聊天谈到的「饥荒」这个词有实感。
尽管在这个世界末日,红世姐对我还是很欢迎的。某一天的中午,我到她的客栈去蹭些好吃的,她和我讲:「之前来过一些人,想要在这里借住,但是他们的心思不纯,也完全不打算支付任何费用。但是现在,钱是如同废纸的了。我要他们支付粮食,但是他们在心里骂我——他们依然是看不起我的。我笑着让他们滚。
因为那件事之后,客人就变得极少,所以囤的粮食,光凭我和玄川两个人吃,得吃到明年春天才能吃完吧。如果节省一些,吃个一整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要是没有粮食吃了,就来我这里……带着爸妈来也行。」
我为红世姐的宽宏大量而潸然泪下。我回到那个「家」里,和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还是很不情愿——不愿暴露在红世姐的读心之下。母亲皱着眉头,而那个父亲竟然敢坐在窝棚的板凳上,摸着斧头,对着自己的女儿说出:
「能不能找个机会把她干掉,把她的粮食抢过来呢。」随即,他摇了摇头,「可惜不可能有这机会。」
我感觉自己的手和呼吸在颤动,几乎无法控制脸上肌肉的痉挛。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无济于事。我终于无法抑制我的愤怒了——
「你……竟敢这么说红世姐……」
「怎么了,难道你就那么想饿死吗?」父亲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然而我丝毫没有害怕。我好像不认识面前这个和我朝夕相处的男人了。我的视野布上了一圈晦暗的迷雾,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的收紧感,我不得不张着嘴,试图让更多的空气进入我的口腔。我指着那个男人,用尽几乎全身的力气大声嘶吼——
「要饿死的是你!你一口粮食也别想吃到!」
我冲出家门,往红世姐的家方向狂奔。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觉自己的耳朵的膨胀,身体里有一股异火在灼烧。我不知道跑了多远,环顾四周,我看到自己已经在了林中小路上,离红世姐家已经不远了。我气喘吁吁,却几乎没有出什么汗。走着走着,忽然我似乎被一棍子猛敲中了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是一伙饿极了的村民,他把我拖进了屠宰场。
到了第二天中午,我的父母才知道出来找我。他们在市场里的棚户区里到处问。
「您有没有看到我们家的小橘?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女孩?」
东奔西走,问来问去,大家都说没有。父亲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他似乎觉得问不到我的所在是自己的提问方式不对。
「您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短裤、扎着侧马尾的小女孩?」
「您有没有看到之前一直在隈部客栈帮忙的那个小服务员,那是我们的女儿?」
然而村民们所有的回应,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地摇头。生怕和我父母多说一句。哈哈,没想到你们家女儿竟然曾经去过那个会读心的妖怪那里打工吧?
有一个戴着红套袖的村民说,「说不定是那里的妖怪想吃肉,把你女儿给吃了。」
这个人似乎是之前帮村长跑腿办事的助手,也是对我下手的人。村长被洪水冲走了,他也就成了村长。
听到这话,父亲的脸色一沉,他咽了口唾沫。
母亲则难过地撇起了嘴,忿恨地拍打着我的父亲:「我早就说啦,我们应该早点去的!你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父亲无言地承受着。
去客栈的路上,母亲抱怨的嘴没有停过,而父亲内疚的表情没有消散过;他不敢看向身边的妻子,始终忧心忡忡地快步走着,望着客栈的方向;青筋暴起的手上捏着那把短斧。真是聪明极了。直到我的父亲出现在红世姐面前的时候,一向从容的红世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和愤怒的神情。
父亲低着头,眼睛却在向上瞟着,看着红世姐。
「是不是你……」我的母亲唯唯喏喏地问。
「别问我!」红世姐厉声斥责道。
母亲似乎被吓到了,她后退了几步。但还是鼓起声势地大声问道:「你肯定知道!你不是会读心吗?!」
「我也不知道你的女儿在哪!」她说这话的时候,后槽牙始终咬在一起。语毕,她瞪大了眼睛,咬着那已经干涸的下嘴唇。她顺手提起一个门口的一个扫把,横了过来,用那东西把我的父母往门外推。母亲躲在父亲后面,父亲也趔趄着,脚下发出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在回村的反方向的一个更高的山包上,红世把我的父母推出来的时候,她瞟了一眼那里,看见了几个村民的脑袋露在一个大石头的后面。
我的父母失望地离开,他们沿着小山岗的楼梯往下走时,听到了客栈里传来了摔碎东西的声音,随即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咒骂:「那群禽兽!!」
最后,我的父母找到了军营,找到了军需官。因为这里建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所以受到波及不大,也有一些余粮,但是不多了。他们求他,自己的女儿找不到了,希望能帮忙找一找。
军需官是一个高大的人,虽然面容粗糙,因为饥荒,面色很差,但是大体看来还是有精神头儿的。相比之下,我的父母因为身体上的饥饿和心灵上的焦虑,导致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捆会走路的柴火。军需官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烦躁的神情,这也难怪。连自身都难保的时节,还有什么心思陪别人找女儿呢?我的父母果不其然被一口回绝了。
从军营出来,走过广场,走回窝棚的路上,我的父亲不说话了,枯槁的面容上嵌入的两只眼球,只是直直地望着前面。
过了几天,村子里的广场上忽然起了骚动:读心妖怪把粮食拿出来做粥给大家喝了。
一些性格正直的村民先去了,回来的时候满面红润,即使不用说,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吃得很饱。于是村民们纷纷前往。我的父母也跟着去了。去之前,父亲无意回头瞥了一眼,发现那个戴红套袖的人和几个村民都站在原地不动。但是随即被人群推搡着,朝着隈部客栈前进了。
穿过林间小路,到了那个小山岗下,大家都排起了长队。红世姐正在盛粥,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规则是每个人都只能在这里喝,喝完后离开,不许带走。轮到我父母的时候,我的父亲看到红世姐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她为我父亲盛了满满一碗。母亲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指向红世身后,父亲看过去,那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头上缠着绷带,眼睛也遮上了一只,手上,腿上都镶着干结的痂。她坐在板凳上晃来晃去,忽地抬起头来,冲我父亲嘿嘿一笑。这人显然是精神不太正常的。
这是玄川。不知道为什么伤成了这样。
父亲疑惑地看向红世姐,红世姐已经收起了笑容,变成了一副板着脸的样子。
「赶紧一边子去!该我了!」后面的人催促道。
吃饱喝足后,父亲抬头看了看红世,发现红世正瞪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吃饭的人。
第二天,第三天。
第四天,第五天。隈部家的粮食似乎多得吃不完。
有了这个「公共食堂」,大家重建的心思似乎也加倍了,村子又有人挖起了新的地基,打算重建家园了。有人去找代理村长指挥,但是代理村长饿得几乎说不了话。
每次,父亲都看不见那个戴红色套袖的代理村长。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排队的人里认出了他。但是他一身的破旧不堪,脸上也沾满了泥,看起来像是故意涂的。
轮到那人的时候,红世一把把那人的头按进了还在沸腾的粥锅里。不知道是因为开水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而疼,还是因为恨,她的眼睛已经瞪出了泪,瞪出了血丝,瞪出了血。那人的手扑腾着,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叫声,直到粥锅翻了,里面的粥洒了一地。
那人满地打滚,脸上一片血红。
红世抬起头来,那双燃着的眼睛里流淌着血与泪。她看着我的父母,举起被烫得有些发红的左手,指着叫声已经沙哑的那人,哽咽地说: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在隈部客栈前面的空地上,一边是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村民们聚成的一截倒下的破城墙,他们往后面退;一边是隈部姐妹和那个坐在地上的代理村长;中间有十来步的空地,我的父母就站在那里。
面对此情此景,我的父母稍作停顿,却没有回头,走向了那些村民之中。
村民丢下碗,大叫着喊人来。一些村民已经在往回跑了。
当军需官带着人来到隈部客栈前面的小空地上时,我的父亲抽出了他那柄时常别在腰间的短斧,挡在了路中央。那群乌合之众见到父亲,纷纷停了下来。
「红世已经带着她的妹妹离开了,别再追了。」
几个人带着那个被烫成猪头的代理村长离开了,另外有几个人还是气不过,他们从粥锅底下抽出燃烧着的柴火,冲进客栈里,扔向了那些座椅和桌布。顿时,客栈内外烧起了熊熊大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夜空的天际甚至染成了猩红色。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带着工具来到这里清理已经变成废墟的客栈。一个曾经卖鱼的村民骂道:「这该死的妖怪,竟然让他跑了!就应该把她弄死!这不是放虎归山?以后再来报复怎么办?」
一个曾经卖蔬菜的村民头也不抬地说:「你这脸变得还挺快,你是有两张脸皮吗?我看你不知道她会读心的时候,不是天天来这儿吗?」
「那能一样?」
「那可不是吗,那会你可是整天嚷嚷着要花钱给红世买丝绸和服,还要大把大把的金首饰呢!天天做你那白日梦吧。」
「那不是因为她会读心吗?要不是她蛊惑我,我非得像磁鱼鳞一样给她磁干净了!」
「她会读心是最近的事?她早就在读心了,全村人的心思都被她看过来了,可是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吗?」
「骗全村人那么久,一直瞒着,难道还不够坏吗?把村长烫成那样,还不够坏吗?」
「你正好和那个被烫成红烧猪头的代理村长比比吧,你最喜欢的那把宰鱼的刀,是那个女孩的父亲送给你的,忘了吧?但是那个吃人的畜生把他家的女儿拖进屠宰场的时候,你难道不是就在一旁看着吗?」
「嘘!你有病吧……你命不要了吗?这也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敢做我就敢说!今天他吃别人,明天他就吃你!你们都说红世是吃人妖怪,但谁是真妖怪,可真不一定。」
「可是……红世真的是妖怪,村长真的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
「他也算人?你们也配叫人?你们连妖怪都不如!他们是妖怪,明摆着是吃人的。而你们却装得比谁都道貌岸然,却不敢承认自己吃人呢!对了,我记得就是你!那天她妹妹被打,你也参与了吧?难道你没有吃过那个小姑娘给你做过的饭吗?难道你盛粥的时候,她那副样子你一点儿都不难受吗?红世的粥,你也敢喝吗?你觉得她真不知道吗?」
「关你屁事?!这都过去了!不都是因为要把她这个妖怪赶走吗?!」
「妖怪,你说谁是妖怪?妖怪可没扒你衣服吧?没拿鞭子抽你吧?没在你身上刻字吧?没把你逼成一个疯子吧?我看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才是真妖怪!」
「你再说一遍!你给妖怪说话?」
「我没给妖怪说话!她那么体贴,温柔,你哪次不是失魂落魄地进去,哪次不是笑容满面地出来?你吃她妹妹给你做的菜时,哪一次不是兴高采烈地?红世姐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像个人!」卖蔬菜的村民把工具扔在地上,指着那人的鼻尖说,「你,你们,才是真正的吃人妖怪!」
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在满是黑炭和灰尘的地面上打滚。旁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拉架的,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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