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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战国04

2021-10-10 11:12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梁新等人所乘逃离蔚山的那艘倭船,已经回到了太和江上游。阿信雅和乌梁海等人安抚着拴在底舱那些久未进食而饥饿不安的马匹,吴南式和易有田则分坐在甲板上的“武卒”步甲两肩,守着至今还待在座舱里的王必迪。加藤清正的乘竜咬伤步甲胁肋时,一根断开的传动杆刺穿了王必迪左胁,将他钉在了舱里,吴、易等人害怕贸然砍开断杆反而会导致大出血,只得任由他被戳在那儿,等待回到柳泉驿后由专业的医员进行处理。

        前方就是箭滩流域,已经可以看到“青玉案”和柳泉驿的残骸沉压在夜色之中了,全船人在这时猛地震悚警惕起来,因为一叶孤舟挡在了前方航道上,桅杆上高悬的一点红灯像鬼火般在寒江上飘着。

        “我等是刚从蔚山撤下来的明军!”梁新冲着那一点船火喊道,生怕自己所乘这艘日本样式的倭船会招来友部误击,“对面什么人?”

        一个响朗的声音从红灯下传来,让全船人都为之松了一口气:“游击茅国器!”

        茅国器刚一登上这艘倭船,便响亮地问道:“会使剑的是哪个?”

        吴南式踊跃地把姜燕推上前:“老姜!师承俞公的荆楚长剑,今夜在蔚山北墙上以一杆短矛代剑,独力阵斩倭子数人,便是我等老兵也没这般本事!”

        “归你啦!”茅国器甩手将一把细长挺削的双手剑掷过去,这把长剑周身不带半点多余装饰,连剑格也是毫无花样的一块方,可见是作为一件能杀敌的武器、而非浮华奢侈的饰品玩物铸造出来的,绝不是寻常军官们挂在腰上显示身份的那些单手“铁片”之流可比。梁新抢在姜燕面前接住它,以一个工匠的习惯,试图把剑从鞘里抽出来验看,但剑太长而“操其室”,竟使他连拔两次也未能顺利抽出。姜燕从剑刃出鞘的摩擦声里就听出了两眼光,再没耐心等候梁新的笨手笨脚,抢上前去便利索地将那把剑一拔而出,用双手握定足够长的铗柄,看那道修长简洁的刃形在雪影中泛泛着,眼里露出她这个年龄的普通姑娘看到名贵衣饰水粉时那种发光的神色,剑刃上“庚午襄阳”四个小小的刻字,恐怕是全剑唯一堪可称作“装饰”的痕迹了,那其实是按照军工量产制度的要求而刻上去的铸造信息,在前的“庚午”二字指的是铸剑时间,亦即隆庆四年的干支纪历,在后的“襄阳”二字也许是铸剑师的名字,但更可能是指铸剑的地点,春秋战国之时长剑出于荆楚,而襄阳亦是历擅铸剑的荆楚名城。

        “嚯!老子的甲!”茅国器甚至没耐心等姜燕道谢,对着甲板上的“武卒”步甲喊了起来,“三横王,是你在里头吗?不错,你们很不错,没给戚爷爷丢脸!”

        “茅游击,人都快死透了,紧着给我找个郎中来是正经,不然还多亏你一副棺材呢。”王必迪在步甲驭舱里有气无力地应道。

        “急什么,箭滩大营这就到了!”茅国器向着前头引路的那叶小船一指。

        “大营?”梁新愕然地反问一句。河道刚好在这时拐过一个大弯,将遮挡在山川之后的箭滩完全展露了出来,梁新等人惊呼着发现,薄暮之际他们出发前往蔚山时还一片平芜的箭滩两岸,如今已经驻扎起千帐营火,有如坠在荒野中的漫天星辰,将柳泉驿牢牢拱卫于太和江北岸。

        “康茂财把你们求援的羽檄送到庆州时,我要求其他各系兵马结阵来救柳泉驿,搭理老子的一个都没有,只好俺自己个儿带着孤军跑来守太和江。今晚祖承训那厮从蔚山一逃去庆州,到处鼓动说平清正的部队已经打废了,昨晚击破咱们围城圈的那头巨竜也根本不见形影,妥嘛,争着抢着全跟来了!今夜在箭滩扎营,天明就要杀回去把蔚山重新围上。”茅国器指着两岸寒灯,介绍今夜陡变的形势。

        “保住了……死也值了。”王必迪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西生浦,侵朝倭军本部,日本大名们正在提前瓜分加藤清正的封地。

        探马刚刚回报,昨日撤围的明军东路主力已经重新回到箭滩一带扎营,大有重新包围蔚山之势,而先前帮助蔚山倭城解围的“岛之竜”,至今还带着朝鲜龟船造成的炮伤,瘫在蔚山以南的雪野中不见动静,各路大名们均认为,蔚山的再围、沦陷以及加藤清正的阵亡只是时间问题了,原本计划运进城中的粮草酒食便滞留在了西生浦本部,再没有送出去的必要,这些“凭空”多出来的食物,使得“庆长之役”以来长期物资匮乏的大名们获得了一次难得的奢侈机会。贴着红封、上书“犒慰蔚山”字样的酒坛成堆地垒到了宴厅四周任人取饮,负责上菜的小厮们在庖厨与厅堂之间川流来回,大名们享用着美酒美食,小厮们争抢着进膳时泼水一样丢下来的零碎打赏,华丽鲜艳的红灯透过绫罗绸帐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人人都显出一种满意且奢靡的仪态来,他们仍然控制着的势力范围只剩下朝鲜庆尚道南方的一小片末段,随时可能退回到背后的大海里去,热闹得却像是在紫禁城大殿里召开伐取明国的庆功大宴。

        为了在这喧嚣而耀眼的混乱场合中及时认清彼此,各家大名都把自己上战场时用来表明身份、绘有家纹的“马印”长幡立在了座位后面,其中最为高大华丽的一面幡旗上绘着“儿”字纹,旗下居于主座的,便是丰臣秀吉麾下“五大老”中最为年轻的一位,以秀吉养子身份而被任命为侵朝倭军名义上最高军事统帅的宇喜多秀家。在肴蒸、酒雾与众大名目光的包围之下,他捧着肥后国熊本藩的行政区划地图,座边排列着用于瓜分土地的不同颜色的毛笔,屡次提起笔来又重新放下,兴致高昂的大名们争相叫喊着向他请求分一杯羹,声浪之喧哗有如行酒令:

        “中纳言(‘中纳言’是宇喜多秀家的官职)大人,至少要从熊本割出十万石的土地来并入我的封国啊!”

        “锅岛!你不嫌自己太贪心了么?”

        “咄!毛利君,你们家占着安艺六国的一百二十万石封土尚不知足,还想隔着海峡来觊觎肥后国的土地么?”

        宇喜多秀家显出一副兴奋而又为难的模样来,俨然捧着今夜宴席上最丰盛的一份菜单而不知该如何分餐为好:“如果我们不打招呼就自行把清正君的熊本封土分完,只怕小西君会不满意吧?”

        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素以相互侵吞对方相邻的封土为事,但如今却远在顺天倭城,无法前来赴这场裂地分土的盛筵。先前热衷于争地的安艺国大名毛利秀元当即“代替”小西行长表态道:“小西君光是听到加藤君光荣战死的消息就会很高兴了,一定不会再计较熊本土地的划分。”

        而与他争吵的四番队军团长锅岛直茂则嘲笑道:“毛利君,我们谁的封土都不像小西君的宇土那样紧邻熊本,你在这儿动嘴抢地的时候,只怕他等不及听蔚山陷落的消息、早已动起手来了呢!”

        在座的大名都大笑起来,相互言说着小西、加藤二人党争仇斗的佚事寻开心,好借机缓和一下争吵的矛盾,并暗中盘算着如何调整争分土地的策略。若不是披着黑色旧僧袍的黑田官兵卫从后堂转出来,只怕这场筵席闹到天明还不会完。

        有大名见到官兵卫出席,便踊跃地倡议道:“请给官兵卫大人腾出席位来!我们为了熊本土地的划分而伤脑筋,正需要一位天下第一的名军师来出谋划策呢!”

        面对大名们起身让出来的那处尊贵席位,官兵卫立在原地不为所动:“死人还要什么封土!?”

        内中有喝醉了酒而未觉察出气氛有变的大名,醉醺醺地应和道:“黑田老爹所言甚是,虎之助困在蔚山眼看就要没命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熊本的封土,当然是由我们代劳划分为好!”

        官兵卫的颈子梗得像一只秃鹰那样硬直:“我说的是死人是在座诸位!你们这些人已经死了却毫无自知,非要等到明虏大军像攻克蔚山那样冲破西生浦的本丸(本丸,即主城墙),才会发现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滚下来了!”

        这下连醉得最糊涂的人也不敢出声了,宇喜多秀家从席位上站起来,恭敬地劝解道:“官兵卫老爹,我去请求太阁大人从熊本划出十万石土地来补到您的封国里去,请您不要再生气了罢?”秀吉曾经公开评价官兵卫称:“要是让那个瘸子得到百万石的封地,他准会夺取天下呢!”主君对臣下做出这样的评价,绝对不是称赞的意思,于是在协助秀吉统一日本之后,官兵卫作为功劳最大、也最有军事才能的名军师,却只获封了区区十万石的食邑,且长期为秀吉所猜忌,在文禄之役阶段由于极力反对向明国发动全面侵略的不实妄想,而一度被暴怒的秀吉逼到几乎切腹的地步,不得不出家为僧避祸才取得了秀吉的谅解。包括宇喜多秀家在内的众多大名因此认为官兵卫对自己贫瘠的封地耿耿于怀,现在生气实乃是想在熊本多分得一些土地。

        “若无法为蔚山解围,我无异于同诸君一道死在了此地,便是得到整个日本又有何用?六年前文禄之役出征前夕,诸位在名护屋的地图上争论着征服明国之后要如何瓜分土地作为新封国,如今面红耳赤却只为争一个小小的熊本,竟不知耻么?”官兵卫反诘道,“你们自诩为征伐战国、夺取天下的名将智士,却连唇齿之理都不懂!诸位指望明虏在攻陷蔚山之后会停下脚步、任由我们在西生浦高坐么?他们的嚣张气焰只会像蜱虫吸血一样越吸越大,蔚山城破则本部失一屏障,明虏轻藐我军,乘势长驱而下西生浦必矣!此时明虏顿兵蔚山城北,诸系军马逡巡观望,俱只思量争夺破城之功,而毫无拼死力战之志,若发一劲旅从侧后援击,可一鼓而破,犹不失军功威名;若坐待明虏逐城杀来,届时我等困于墙内引颈待戮,噬脐而何及!”

        座中随即有一位大名站出来,痛做幡然悔悟状:“官兵卫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当协力救援蔚山,俺家虽兵力孱弱,愿出五十勇士加入援军!”

        随即有第二人嘲笑道:“尔何其悭吝?可发一哂。我愿出兵一百以助军威!”

        又有数人应和道:“我等愿共凑一百五十人以为襄助!”

        官兵卫见众人均无救援蔚山之意,象征性打发这点儿零碎兵马,必然是打算到蔚山北郊巡上一圈,即以“明虏势大不可强攻”为理由回来复命,不禁叹道:“尔等各霸一方、帐下兵马以千百为计,尚不如我一白身老人!我若有一支人马,当亲提前往蔚山解围。”

        “父亲何故鄙夷自家儿?”一直侍立在官兵卫背后的三番队军团长黑田长政适时地踏上前来,官兵卫为向秀吉谢罪而出家为僧之后,将黑田家付与其子长政,因此名义上而言官兵卫是个无兵无位的白身老僧,长政才是现在的黑田家主。他穿着面见父亲时的普通常服而不着盔甲,此前众大名均把注意力集中在官兵卫身上,甚至没有注意到侍立在后的正是其子长政,就好像被官兵卫的光芒遮蔽了视野而没有注意到隐藏在光环下的旁人。

        “儿虽不才,愿亲率黑田家本部人马作为先锋,前去救援蔚山!”黑田长政言语间像是在对官兵卫请命,却面向着在场的所有人,众大名开始怀疑黑田家父子俩早已计划好了这出双簧,由官兵卫力主出兵、而由长政牵头遂行。

        正在大名们游移不定之时,一名背插负羽的传令兵闯进了厅堂,因连续赶路而累得一头栽在了地板上。官兵卫脸上的一道道皱纹缩得像古树的皮,惟恐他带来了蔚山城破的消息,然而传令兵却扬起脸来,气息难继地报告道:“立花大人来了!”

        几乎是紧跟在他的报告之后,负责守备安骨浦的西国大名立花宗茂踏进厅来将传令兵拎开,一身“佛丸胴具足”铠甲征尘未洗,显然是乘马从安骨浦一路赶来的:“听闻蔚山有难,西生浦危若累卵,在下接到官兵卫大人的书信之后即兼程赶来,带来立花家精兵三千人,愿做前锋解蔚山之围!”

        官兵卫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来:“立花家的三千人,可抵别家一万人用!”

        直到此时,在场大名们才恍悟到官兵卫的筹谋,他等待蔚山被围日久才突然发难,原来是在等愿意响应他救援蔚山的立花宗茂带兵从安骨浦赶来。如若各家大名都对蔚山战事作壁上观,即使备受秀吉亲信的加藤清正战死,也是法不责众。如今有了黑田、立花两家牵头积极救援,太阁一旦追查,别家大名若再无动作,就会在反衬之下显出见死不救的罪状来了,官兵卫是在等到一切准备都已到位、有十足的把握逼迫众人出兵之后,才猝然采取劝谏行动。

        毛利秀元是最先看清形势的大名,当即表示愿出兵三千加入援军。锅岛直茂等人紧随其后,须臾共凑出一万三千人的救援兵力。

        “愿诸君速速整军出战,”黑田官兵卫露出一副大事已定的表情,“我要日本的名将像群星一样照耀蔚山的夜空!”

 

        医员终于把王必迪从步甲座舱里橇了出来。由于缺乏车驾,他被装在运死人的骡板车上,身上为了防寒挡雪而被盖上了一层临时裹尸用的破竹席,混在连日来的战死者遗体之中运进箭滩大营。吴南式和易有田不得不坐在车上押运,免得他被不知情的掘墓人连同死尸一道活埋了。时近子夜,箭滩大营中原本耀眼的灯火大抵已熄,只有值守的塔楼附近缥缈着干冷的打更声和模糊的炬火,星辰肃穆地直铺到远天之极,就好像深冬田梗上遍布着的无数收割过后的稻茬。即使星光和火光非常微弱,他们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武卒”步甲屹在寒江之畔,临时搭建的工阁像骨架一样固定在这尊巨大盔甲身周,梁新正指挥着工匠们把搭载在甲内的日制动力炉拆出来,运回柳泉驿去用于修缮“川鳞”重甲,而工架另一侧进行协助的那道魁梧身影赫然便是祖承训,他在初入朝鲜、兵败平壤脱逃之后,受到的惩罚便是戴罪前去修理盔甲,不意竟因此混成了一个维修步甲的行家里手,他的身边悬着一台明军制式动力鼎,准备一俟梁新将动力炉拆走之后,便为“武卒”步甲安装新的动力部件,在他的呼喝指挥之下,工兵们正熟练地缀起新札甲片来修补那处被倭竜咬穿的破口,一座搭载着佛郎机炮的小型炮台也同时被加铸在了步甲的右肩,以便在明日的攻城战中增益它的火力。

        在吴、易二人看到步甲和星辰时,躺在板车上面朝天的王必迪,看到的却是那些与夜幕同色的鸦鸟,正被未及掩埋的尸体吸引而翔集在箭滩大营上空。三年前蓟镇的那个夜晚,他也就是这么躺看着满天乌鸦遮覆盘旋,吸引它们的是蓟镇军营校场上堆枕狼藉的南兵遗体。当时正是壬辰倭乱与丁酉再乱之间的和谈期,王必迪所在的南兵部队被抽调归国,回到原隶的蓟镇防区驻扎。当时,因为蓟镇拒不肯为朝鲜归来的南兵发饷而引起的躁动已经持续了数日,在朝鲜拼死御倭的士兵们不仅未得赏银,甚至连最基本的军饷也被克扣,不少南兵便联营聚众讨饷,当实在承受不住压力的蓟镇总兵终于松口召他们到校场领饷时,便也暗中在四围设下了伏兵。未携兵刃前来领饷的一千三百名南兵遭到了伏屠坑杀,即使在先前与倭军最激烈的恶战之中,王必迪也从未见过如许之多南兵的尸体死在一处。那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装死,前来检视死人的蓟镇兵心不在焉地向他中箭的身体补上几刀时,他还得竭力瞪大眼睛保持住那种死一样涣散的眼神。死者之多以至于入夜之后还没有完成坑埋,蓟镇兵暂时退去,将校场上未埋完的死人留给了满天鸦鹘。当那只乌鸦跳到脸上来啄食王必迪的眼珠子时,有一左一右两双手臂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他原以为是还在巡视的蓟镇兵,及至脱身之后才发现是两个同样受到围屠并装死幸存的南兵同袍。趁着四周无人站岗,那两个素未谋面的难友抬着伤最重的王必迪逃出屠场,直逃到了驻扎在附近的茅国器所部营寨。次日他们听说蓟镇总兵劫屠了附近商旅大发一笔横财,并将劫杀平民的罪名扣到死去的南兵们头上,上报以“平定南军兵变”的大捷军功,受到了朝廷重赏。茅国器于是将投入营中的三名幸存者改易军籍重新编入麾下,告诫他们不可向旁人再提起欠饷和“兵变”之事,以免惹来杀身之祸。重伤的王必迪在医营里挣扎了好几天才捡回命来,他得知救了自己性命的两名难友叫作吴南式和易有田,已经与他同编入一队担任筅手和藤牌手。其后,则是丁酉再乱的爆发与南军再次入朝。

 

        林福男在蔚山城内充任右筅手、掩护吴南式攻击倭竜肩部驭阁时,身上被倭军铁炮穿了一眼透明窟窿。被梁新等人救上船带回箭滩之后,随军医师将他带到柳泉驿的医营里进行救治。在无梦的睡眠中闻到一阵热气时,他才从失血导致的昏迷中挣扎醒来,睁眼就见到那一大碗肉汤正摆在席边案头上冒着雾,雾气那一头坐着一个老农模样的人,穿着最低等马弁的简陋号衣,正在啃半只粗糠馍。

        “史指挥?”林福男干哑地唤了一句。对方模样如此粗鄙,着实显得他像是在呼唤另一个人。

        “唔,福男宁。”史世用咽着粗糠简短答了一句,他的回复让林福男气闷,看来把自己叫作“湖南人”是全体明人的本能反应,而不仅限于王必迪、吴南式那几个厮的个人爱好。

        史世用在正式场合穿上体面的飞鱼服时,是颇有“体貌魁伟”的名声的,然而他特有一项本领,便是擅将自己打扮成毫不起眼的粗人,抗倭援朝战争爆发之后,他曾奉命渡至日本九州探听倭情,一度在内浦、萨摩等地长期行乞为事。若不是林福男先前作为被物色的朝鲜助手领受指令时曾见过史世用,此时是绝不能把面前这个粗鄙马弁与锦衣卫指挥的身份联系起来的。

        “已经晾温了,喝吧,我从医员那儿讨来的。”史世用反刍一样吐出杂在糠馍里的沙子,用下巴指了指那碗肉汤。林福男当即把脸埋进那只比头还要大的碗里,饮槽一样将汤喝浅了一大半。

        “史指挥有何吩咐?”林福男用袖子抹了下嘴,开始问正事,若不是有特别的谍报工作需要协助,史世用是不会来找他们这些朝鲜助手的。

        “你知道倭人为什么要袭击‘青玉案’么?”史世用踩了踩脚下的柳泉驿。

        “为了阻止‘川鳞’重甲支援朝鲜战场?”林福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一台更重一些的步甲,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没你想象得那么大。”史世用摇了下头,伸手掀开了医舱的门帘,由于柳泉驿还滞在“青玉案”的船骸舱内,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望见附近的动力舱,林福男骇然发现,帘外那个位置是船底动力舱,艉部副鼎和处于中间位置、昨夜由工匠平民们拼死修复的那尊主鼎还留在原位,本应该安放在船艏位置的第一尊动力鼎却已经没了,艏部舱位只剩下一片空荡,舱侧露着一处狰狞而巨大的破口,那正是昨夜“岛之竜”咬穿船体的位置。

        “倭子从‘青玉案’上抢走了一台船用动力鼎?”林福男愕然道,“可是,为啥呀?他们掌握了驯竜作为鸿蒙海战舰的技术,竜舰的数量比天军水师的战船还要多呢!会缺这一台大鼎?”

        “不是普通的动力鼎,是坤舆鼎。”史世用解释道。

        永乐时代郑和舰队七下西洋,这座巨鼎便是最大一艘旗舰宝船的动力部之一,郑和将巡游鸿蒙海诸星区列国所见的地理风物绘制成图,并令工匠将这张幅员广阔的巨图镌刻在动力鼎上作为永久记录,从而刻制成了名为“坤舆”的地理纪事鼎,船队返航后,永乐天子便将坤舆鼎作为国宝留镇北京,随着下西洋之事的断绝,坤舆鼎成为了明帝国了解鸿蒙海远洋星域航线最重要的指南工具。

        史世用继续向林福男介绍情况,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青玉案’的使命并不只是接收‘川鳞’重甲前来支援朝鲜战场,更重要的是把坤舆鼎送到鸭绿城口岸,这涉及到朝鲜战事结束之后,帝国水师继续向鸿蒙海远洋采取军事行动的战略,为了保密,水师将坤舆鼎伪装成一部普通的动力鼎安装在了‘青玉案’底舱艏部。准是有人把相关谍报泄露出去了,所以倭子才会在朝鲜外海截杀‘青玉案’,还准确地知道坤舆鼎就安装在船艏位置。昨晚坤舆鼎被劫的事情发生之后,下半夜消息就传到了北京,天子好像真是因为这件事而大发雷霆了,锦衣卫在国内海外的所有力量全都被动员起来追查坤舆鼎的下落,所以我才会跑到这出了事的‘青玉案’上来。”

        “可我听说截击坤舆鼎的那头巨竜也坠落朝鲜了,就摔在蔚山倭城以南,昨晚坠落之后还恰好攻击了蔚山包围网,导致东路军败退北撤。”林福男把自己掌握的信息摆出来。

        “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史世用说道,“我们判断,倭人原本的计划很可能是夺取坤舆鼎之后就马上运回日本本土,可昨天李舜臣的朝鲜舰队正好在鸣梁海域跟日本人打了一仗,运送坤舆鼎的‘岛之竜’航经鸣梁时,被巡逻的龟船击伤,所以才意外跌入了朝鲜。现在坤舆鼎肯定还留在朝鲜日占区没来得及运走,当务之急是探明日本人究竟把它运去了哪片防区。”

        “时间已经过去一整天了,还留在受伤的‘岛之竜’背上是不大可能的,蔚山倭城位于交战最前沿,而且在天军的攻势之下危若累卵,倭人也不大可能把鼎运到这里。”林福男分析道,“会不会是运去了离得最近的西生浦呢?岛津义弘新近击退了中路军的董一元,他的泗川倭城也还算稳固,倭人把坤舆鼎运去那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泗川倭城可以排除了,鼎不在那里。我刚进城去探看过。”一个细细的声音提醒道,林福男这才惊觉,医帐里一直有第三个人候在史世用身边,可她仿佛有一种本事能够让别人忽略自身的存在,直到开口讲话,林福男才注意到了她,此时她正在洗涮林福男喝净了的那只汤碗,从外貌到举止普通得完全不像是受雇于锦衣卫的谍报助手。

        “她是安桂织。”史世用介绍道。

        “唔,福男宁。”安桂织学着明朝人的发音打趣林福男的名字,她明明没有低头,可眼神和脸孔仿佛天生就是朝向下方的,显得也完全不像是一副在开玩笑的表情。

        林福男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安桂织”这个名字,在史世用雇佣的所有朝鲜助手之中,此人是唯一一个胆大包天到敢于混在被倭军掳走的朝鲜平民里潜入倭营打探消息的,在同伴之间颇有声名。林福男“入伙”后误以为那个名字写作“安贵之”,且无端地觉得名字的主人应该是个相貌机灵油滑的精瘦男人;及至同伴们纠正说安桂织是个女人,林福男又觉得她肯定是个飒爽的奇女子。如今眼见其人倒让他感到有点儿失望了,安桂织长得还算好看,可林福男闭上眼睛就忘了她五官的模样;她即使对非常熟识的上司史世用讲话时,也像是面对陌生人一样紧张露怯而轻声细语,使人过耳就记不起她的声音——总之是个没有任何特点,哪怕和熟人打照面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的普通女子。林福男还没有考虑到,正是这种让人“过目即忘”的“天赋”,才使得她能够伪装俘民潜入敌营,而始终未被倭人发现。

        “下次别再做这种冒险的侦察了,我还以为你会被泗川的倭子贩去日本卖银子呢。”史世用说,“怎么逃出来的?”

        “确实差点儿被贩到日本去做奴隶了,还好搭上了郭国安这条线。”安桂织将一块写了字的绢布递给史世用,上书“此妇将渡日本,吾怜而赎之,天兵弗害。”落款处则讳莫如深地写道“知吾姓者,令公之后,埋儿之父。问吾名者,有或之口,无才之按。”

        “老郭眼看很多朝鲜和天军的俘虏要被倭子贩去日本,就趁看守松懈时偷偷放走了不少人,还给了每个人一条这样的布,让大家拿去向沿途遇到的天军求救。我就是那个时候,在俘营里跟他见上面的。”安桂织指着绢布解释道。

        “令公之后”,即是唐朝名将、令公郭子仪的后人,“埋儿之父”,系“二十四孝”中有“埋儿养母之孝”的郭巨,所指皆是一个“郭”字;有“或”之“口”,“國”字也;无“才”之“按”,“安”字也。史世用的手指抚过那行繁复的落款:“唔,不错,是他,老郭就喜欢玩这样的文墨。最近是有很多从倭营逃出来的朝鲜人拿着这种布投靠明军。”

        林福男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郭国安又是谁啊?”

        史世用只是简单地应付了一句:“是我们埋在倭军内部的谍线。”

        林福男咂舌道:“不愧是做锦衣卫的……”

        “有其它发现吗?老郭还有别的什么话没有?”史世用将那块绢布递还给安桂织,并从怀中取出一张朝鲜南部的倭城分布图来抖开展平,用红色的炭笔在“泗川”这个位置画上红叉。

        “老郭还让我带话,说‘岛之竜’看着凶得狠,其实倭寇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能够喂饱它,现在它负了伤又没有进食,非常虚弱,老郭催促天军尽快反攻蔚山倭城,即使遭遇了‘岛之竜’也不用怕,两军交战时他会设法放火焚烧‘岛之竜’背上的粮仓,好扰乱岛竜城里的军心。”安桂织转述道,“另外,他托我把这张图带给史指挥。”

        史世用将安桂织带回来的羊皮图展开,那赫然是一张“岛之竜”背部城池的工程设计图。

 

        恢复意识后,王必迪发现满眼鸦影已经为军帐顶毡所遮去,腰肋上的伤口也得到了妥善处理。吴南式和易有田守在帐口,被微弱的积雪反光映出两道侧影。

        “老吴……老易……”王必迪咳嗽了一下,感觉喉咙里还泛着点血的味道,然而受伤之后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杂在帐外簌簌的雪声中竟没引起吴、易两人的注意。就在他试图提高声调时,却噤了声,因为他听到吴、易二人正用一种沉重的声音相互交谈,吴南式叹气似地怔怔念着:“有田无难事,难是易有田。”

        吴南式与易有田两家是邻里世交,两人同一夜出生、用同一条毯子裹着,世代务农的吴、易两家便以“有田无难事,难是易有田”的感慨为新生儿命名,希望他们能够为穷困的两户人家挣到属于自己的田地。

        “到了村里摆长街宴的日子了。”易有田掐指算了算日子,露出一种恍然的神情来。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群星皆已沉下,而启明星又还没有升起,无光的夜幕将朝鲜的山川尽数抹去,帐外的一片黑暗反而使他们“看到”了光线之下无法看到的那些东西,恍惚之中,两人一度迷信前方混沌之下所遮盖的已经不是朝鲜的雪地,而是家乡的村子正躲在其中沉睡。他们甚至可以扬手指点那些了若指掌的方位,吴南式指向左边的那团黑影,臆想说那里该当是吴、易两家的新田,积雪像棉被一样盖在光秃秃的田梗上,覆育着来年的丰收;易有田则指了指右边,那里该当是村外的小河,即使深冬时节也从不结冰的,常有涂了乌篷的大航船在村外码头上卸货;正前方,村里直通南北的唯一一条长街上该要准备摆好大桌条椅开宴了……

        王必迪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与老吴、老易之间隔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疏远,他们思念着自己的村子,而那并不是王必迪的村子。于是他不忍再出声打断两人的交谈。

        一支带鸣镝的号箭划破了暗幕,呼啸的磷火之下,村外那条粼粼的小河陡然变回了箭滩一侧的太和江面,被照亮的大地也变回了朝鲜战场的本来面目。营外莽苍的雪野之中,一道火把的长龙正从南方向着箭滩大营奔驰而来,吴南式有些怅然地回到现实中来:“怎么?有哪路兵马撒出去的斥候回营来了?”

        第二支号箭接踵冲上夜空,这回是象征军情紧急的大红色磷光。仿佛被这支号箭划破了夜幕一般,冬日寒晨的阳光沿着箭痕划过的一线缝隙泄露出来,并将掩盖在黎明下的一切完全照亮。那根本不是正在回营的斥候部队,而是一大片五彩斑斓如毒虫羽翅一样绘有日本各路大名家纹的马印长幡,在狂飙急进之中旋风般地飘摇着——西生浦来援的倭军前锋冲到太和江了,一心争夺破城大功才松散联合起来的明军诸系兵马,根本没有做好应对这样一场奇袭恶战的准备,猝未设防、守备松弛的箭滩大营像决堤一样垮塌下来!

        看着洪峰一样转瞬冲到近前的倭军前锋,吴南式露出一种疲惫而无奈的苦笑,他在那一刻突然有了无比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乡的村子里去了。

        “老易,拖老王去后方,不要给戚爷爷丢脸啊。”讲完这句话之后,吴南式便抄过一支黑沉的大筅,转身冲入了汹涌而来的倭阵。戚家军移师北疆之后,不少竹狼筅都已易为铁制,使得分量更为沉重,必得有勇力的选锋之士才能自如舞动,吴南式以布缚住大铁筅,挂于颈项借力,铁制的筅枝像一丛爆燃之后凝固于铳口的炮花那样横扫,在敌潮中划开一道道血色的涟漪,一名被刺穿的倭兵像一面怪异而破损的旗帜般随着筅尖被挑向天空,抡作一圈残酷的大摩旗式,当面的倭卒惊叫着纷纷退开一大圈,而背后则有好几柄十文字枪同时扎进了吴南式的后脊,于是他随着那根沉重的大铁筅一齐扑倒下去,只剩下那些对准地面刺下去的十文字枪在交替攒扎。与此同时,在鸿蒙海对岸的明王朝,浙江一处不知名的小村子里,为了庆祝当年戚家军驱灭屠掠乡里的倭寇而每年定期举办的长街宴刚刚开宴,村外寒冷的河面上挤满了白篷或乌篷的航船,无数乡民聚在甲板上围观呼喝,临河搭建的戏台上正演着戚继光、俞大猷平倭的社戏,爆竹在阴暗的寒晨下联响作漫天热烈的硝雾,吴、易两家在村中并不是什么望族大户,农田也是全靠着历年来两家长子寄回军饷才攒钱勉强购得的小小两方,但一如往年每一场长街宴一样,新上桌的第一碗肉菜必然是要先敬给他们二家的,敬他们家的子弟效力于戚继光将军平倭的部队。为了保佑征人安泰、每年增绑一环的平安结,已经在吴、易两家的房檐下绑出第十个绳结了,没有人知道为之祈佑平安的人已经去到了异国的战场上,盖在一层雪花又一层冻土下死去。

 

        茅国器所部三千南兵甲列于阵,一队皆赤,他们是一片溃乱中唯一保持着队列完整、岿守本阵的部队,溃逃的友军从这支红衣红甲的部队两侧涌过,就像潮水冲过一块红砖,不时有逃兵惊愕难已地对他们侧目而视,难以理解这支位于队列后方、原本极容易逃跑的队伍何以还钉在这儿没有动弹。南兵们面临着的是与全体明兵同样沉重的恐惧,但四十年前一位名叫戚继光的将领留下了一条叫作“军纪”的准绳,将他们欲逃的双腿牢牢缚住,一片败亡的恐惧之中,不时有士兵紧张地盯着位于阵前的大将茅国器与已经修缮完毕的“武卒”步甲,渴望着从他口中发出一道撤退的命令,但得到那道命令之前,甚至连一阵射进阵中的倭军铁炮弹雨都未能使他们退逃半步。

        茅国器立在步甲头部驭舱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居然被这些松散结阵于身侧的友军所带来的虚假安全感所迷惑,而没有将己部营盘设在可以隔江拒守的太和江北岸,现在他如若引军跟着友部溃逃,倭军将会紧咬在后一路杀过太和江浮桥,届时大江两岸都将无险可守,北岸的柳泉驿也难逃沦陷屠城之厄,哪怕背水,也必须要有人挡住倭军的冲击才行。一片大败之中,他看到的是和明军各系部队同样组织松散的日本各路大名,正急于抢夺战功而混乱地猪突堵进着,而阵前立着各家指物旗的中军位置竟疏于防守:“鼓手!鼓手死哪儿了!?”

        鼓手就死在他脚下,刚才那丛攒击的铁炮火力正好打在了鼓架附近,将负责协助大将发令的几名随军乐手射得各有死伤。几名士兵将未被击坏的一面鼓搬到“武卒”步甲肩部炮台上来,因协助修缮“武卒”步甲而滞留在茅国器军中的姜燕、梁新二人,则分别请缨顶替鼓手和炮手。鼓槌在姜燕手中,像搏命砍杀似地死力砸在牛皮鼓面上,单膝跪地作整备状的“武卒”步甲如同一头被鼓声唤醒并驯服的巨兽,随着鼓点一击又一击轰响的指令沉然站直身形、压覆于军阵之前,茅国器的出击命令被各哨军官一圈圈传递开去,如同一道涟漪蔓延了全阵:“耳听金鼓、目视旌旗!步娴进退、手习击刺!”

        追袭砍杀的倭军眼看着那支赤红色部队从燃烧的箭滩营盘后方冲出来,逆着溃散的明军狂飙疾行,有如一条分开潮水的赤鲤向倭阵中军纵跃而来,惊呼声如野火一样烧遍了战场:“赤备!芒郎野赤备!接敌!接敌!”

        倭阵中军所在的那处雪丘,因猝然受到茅部反冲锋而陷入一片大乱,唯一稳定的一道巨影镇屹于丘顶,它和明军步甲一样高大,却并不是中国盔甲那种尖顶簪缨、甲片垒叠的轮廓,而是立物峥嵘、盔角棘突,俨是日本盔甲式样。这台岛津家的驭甲“赤魁”并非其他日本大名所普遍使用的骑铁构型,来到侵朝战场之后,岛津军一直想缴获一台明军步甲为己所用却总不能如愿,只得效仿明式步甲的形制,将日本骑铁的肢体加高而打造成了这样一台异类,它没有明显的头部构造,因而难以判断它的驭舱到底在哪里,用于威吓对手的巨幅赤色鬼面图案直接雕刻在了主躯正面,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台明军步甲与日本骑铁混血而成的怪物,一尊以身躯为面目的无头恶鬼。“赤魁”的甲影被寒晨干冷的阳光长长地投射在雪丘上,如同铺开了一面暗色地毯,那名全身衣铠赤红的武士便踩着这道影毯步上峰棱,混乱的喊杀声中节奏分明地回响着武士踏在雪野上的声音,红色的具足铠甲与苍白的雪地底色反差鲜明,即使被“赤魁”步甲的阴影笼罩着也仍然浓郁得像一团血,此人便是食邑大隅粟野五十六万石、被称作“鬼岛津”的九州大名岛津义弘。与被黑田长政鼓动前来支援的各路大名不同,岛津义弘是在得知了蔚山战线的危局之后,主动带领一支强兵从泗川倭城出发前来救援的,反而成为了最早抵达交战前线的一路大名主将。望着唯一一支敢于向倭阵中军发动反冲的敌人,他沉沉地挥了一下右手,示意家臣们为“赤魁”具装。

        “武卒”步甲已经冲近到能够听清倭军呼喊、且能够看清幡旗上岛津氏丸十字家纹图案的距离了,茅国器隔着面甲喝问道:“倭子喊什么?骂我呢?”

        紧邻在肩部炮台上的梁新,把昨夜从降倭口中听来的话告诉他:“怕你呢!我昨晚听一个在工架上做苦役的降倭讲,倭子说你第一个攻破了蔚山倭城本丸,是明军的大人物,所以管你叫‘茅老爷’,倭人不会讲汉话,讹音传来传去就喊成‘芒郎野’了。”

        “好!芒郎野好!就叫芒郎野!”茅国器在驭舱里大笑,将步甲手中的长枪横扫过来,指向雪坡上飘摇的丸十字家纹旗,“鬼石曼子!芒郎野在此,速来死战!”(鬼石曼子:明人给岛津义弘的绰号,“石曼子”即“岛津”的日语发音,万历皇帝遣使册封丰臣秀吉一事破裂后,丰臣秀吉威胁明朝使臣说“留石曼子兵在彼以候区处”,意即“我把岛津义弘的部队留在朝鲜,看你们能怎么办”,明人因以读音讹化的“石曼子”三字称呼岛津义弘,义弘又因悍勇而有“鬼岛津”的绰号,故明人称之“鬼石曼子”。)

        被敌倭冲破焚毁的箭滩大营,是一片燃烧着的焚化场,火焰延烧的呼烘之声包围着困在这里的活人与死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成了这里不协调的杂音,易有田为了护卫受伤的王必迪,已被倭兵砍伤倒地,伤口还渗着血的王必迪,则抡着那柄长枪与围攻他俩的第三个倭兵斗阵——第一个被捅穿了胸膛后撞进火里,现在还倒在边上烧着;第二个被枪尖划开了喉咙,还挣扎着想爬去捡回自己的刀。与第三个斗到新一回合时,王必迪狠狠地用枪杆拍开对方焦躁急进的打刀,顺势将枪尖撞进了他的面门里,把剑从死人脸上抽出来之后,又一记低平枪将那第二个刚刚摸到刀的伤倭钉死在了焦土上。接着他垂枪孑立,茫然地看着岛津军主力像一道黑线般朝这边压过来,深深感受到的乃是到个人击技在军阵战场上的单薄无力。这时他听到了背后的鼓声,回头便看到茅部前锋像一道红线迎了上来,“武卒”步甲的巨影沉沉跟进在后。前出的铳手行进到他所在的位置一线横开,开始娴熟地进行那一连串繁琐的装填工序。当岛津军前锋进抵至百步远时,“武卒”步甲那边传来长长的号角声,每吹一长声,铳队便齐放一排鸟铳,严整规协有如一队共奏和声的乐师。号角吹到第五声,迎着五轮排铳火力堵进的岛津军前锋已经冲进了五十步以内,示意停止放铳的鼓声接替了号角,铳手们纷纷收起长铳退回主阵,由数支鸳鸯阵横列组成的第一层步兵队列紧跟着鼓声呐喊齐进。多支鸳鸯阵结成的主战大阵,在鼓声指挥下达到了惊人一致的步伐,整齐划一有如在校场上受阅,因而急进冲锋过程中始终能够保持着队伍锋线严整笔直,像一道大犁将已经被铳火冲击碎散的岛津军前锋犁倒,并杀进了兵力更加雄厚的敌军主阵、将其一层接一层逐次削薄。有几名铳手分别扶住王必迪和易有田,带着二人一同退往阵后。

        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战鼓击到第三通时,一线前锋的脚步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开始停滞在原地与兵力占优、源源涌上的敌军缠杀,甚而大有被冲退的颓势。

        “擂鼓少缓!”驭舱里的茅国器命令道。

        姜燕击鼓的双手原本一直抡腕如小剁,听令之后即刻止住急促的进军鼓点,以双肩为轴,将两臂高高抡向苍寒的郁空,鼓槌携着冷风沉沉砸下,敲出一记极缓极重的大鼓点。抡臂过顶,砸必竭力,如此敲下四记慢鼓,急鼓所无法比拟的劲力,凝结在缓滞的节奏中涟散开去,一线前队的脚步便如乐府中紧应即和的副鼓一般,陡然由急进转为缓重的大踏步后退,并在第三、第四鼓时持械收步,完全滞作防守掩护阵势。

        茅国器令曰:“再急擂!”

        随着重新凶猛起来的鼓点,一阵全新的喊杀爆发开来,一直沉默缓跟在后的二线横队,大步冲越一队止步的位置,作为新的前锋横阵突出于前,重新鼓起的冲击力迅速完成了彼竭我盈的再次转换,撞上枪尖的倭兵前锋,在自身惯性和后队推搡的合力之下,竟在被扎透之后仍顺着枪杆继续冲滑,直到撞上遮护在后的圆藤牌和长牌才滞成一挂赘肉。

        再少缓,再急擂,已经整队完毕的一阵又冲上前沿接替势老兵疲的二阵,两线以鸳鸯阵为基本单元组成的横队交替轮换冲击,一层层稳步向着敌阵压上去。屡被冲散的倭军开始放弃正面接敌,试图从两翼绕向茅部侧后,而茅国器已经无暇也无力分兵顾及这片太过广阔的战场了,急促的鼓声与号角催促着前锋速速夺下倭阵中军。

        列阵于中军所在的丘陵进行守御,岛津军使用了待敌临近、铁炮猝发的火力强击战术,冲临坡下的南军步兵被密集铁炮火力层层撕开。“武卒”步甲超过步兵们所在的位置居前抵挡弹雨,长枪沿着雪丘棱线一字扫过,拒马、木栅等工事像一颗颗牙齿般被枪杆敲下,躲闪不及的铁炮足轻则在那梁柱般粗重的长杆上撞作一团团碎红。

        就在“武卒”向着敌中军位置的丛丛倭旗仰冲而去之际,那道新月一样的薙刀刃自雪丘顶上迎头劈下,“武卒”准确挥枪将其挡开,随即便后退几步,以便摆脱仰攻的不利态势、将对手诱到平地上进行拼杀,具装入阵的“赤魁”步甲紧随着轰然跃下雪坡追袭而来。

        肩装佛朗机炮准确击中了“赤魁”那张鬼脸的左目位置,几乎将其炸垮倒地,“武卒”步甲在炮响的同时,也受到了后座力的冲击,像是被重击了右肩一般向后仰倒,连退开数步才重新保持住平衡。梁新指挥着其他炮手为佛朗机清洗炮膛、更换子铳,而“武卒”已经再次拔步挺枪向着背靠雪坡的“赤魁”迎上去。

        雪坡之上,随加藤清正军前来助战的阿只拔都正拄刀踞于中军阵前,随时准备拔刀阻截任何一个可能冲上坡来的明军士兵,紧张地注视着坡下两台步甲的搏杀,稻心空则拍了拍他的后背作示意:“你盯着,我去一趟对马人的阵地。”

 

        茅国器孤军与岛津义弘格杀斗阵之际,祖承训则立在北岸的辽东军阵地上,看着各路溃军轰然从自己身边奔逃而北。直到昨夜为止,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感到非常得意,他认为茅国器之流想要凭着死板的军纪和个人的勇武逞英雄,可各系友邻部队没有一路愿意襄助于他,而自己只不过抛出一个“蔚山城弹指可破”的空洞保证,便成功鼓动起一支大军结阵向前。他所未能料到的是,出于功利而轻松鼓动起来的松散大军,也会出于功利而同样轻松地重新归于溃乱,而愿意留下来孤军断后的,却只有他素来不屑相顾的茅国器一部。

        在祖承训背后,一台步甲静峙于辽东军驻地正中,静静散发着铁锈和陈血的气息,头部驭阁低垂着对向大地,仿佛已经死去多时。辽东军的将官们面对着它,就像面对着一座小小的陵墓——这是李如松生前所驭的“斩马”步甲。

        “李如松”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万历朝鲜战争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壬辰倭乱时如果没有他担任第一次援朝部队的御倭提督总兵官,那么当时以四万援朝明军对阵侵朝在阵十五万倭军,获得平壤大捷、光复朝鲜三都、迫使倭军南撤至庆尚道沿海的胜利局面也许会是未知数,朝鲜也许会亡国,并成为倭军侵入明朝辽东的跳板。丁酉再乱爆发后,如松一度成为第二次领兵援朝的有力人选,朝鲜王廷虽然对他光复平壤和开城之后限于粮草兵力短缺而未能强攻王京汉城、选择与倭军消极对峙的做法深感不满,却也热衷于议论他再渡鸭绿的可能性。然而李如松毫无预兆地在一次征剿塞外土蛮的行动中遇伏战死,辽东军失一主骨。

        甚至在丁酉之役再次援朝时,辽东军仍然坚持带着这台遗甲出征,蔚山之战以来他们越发感到了李如松的不可或缺。与大多数明军将领一样,李如松生前同样也是坚定的山头主义者,在壬辰之役中日以打压麾下南兵为事,但绝不曾将派系斗争凌驾于战场大局之上,攻拔平壤之时李如松便借重南军的战斗力、使派系斗争尖锐的南兵北兵密切协同,因而取得了光复大捷,辽东诸将曾不止一次地私下议论,如若是李如松尚在,蔚山围城断不会演变成一遇“岛之竜”突袭就全军北撤、一听有机可乘又全军杀回的儿戏。祖承训至今还记得多年前目睹李如松第一次巡视辽东铁岭大营时的那个夜晚,南军有戚继光,北军则有经略辽东三十年、威慑塞外北牧诸部的“宁远伯”李成梁,作为成梁的长子,当时的李如松年尚不及弱冠,而成梁询问诸子敢不敢带着辽东总兵的佩刀代父巡营时,犹疑的众兄弟之中,惟独这个军功簿上已有枭馘“入账”的长兄敢踏上来接过那柄装饰华贵的雁翎刀。当夜原本准备接受李成梁例行巡阅的铁岭驻军一营皆惊,共看着年轻的李如松纵马穿营巡阅、高傲无比地横持长鞘向全营展示那柄总兵佩刀,兵将们便齐声喝以唐人卢纶的《塞下曲》壮其声威,山呼海啸之声如旋风一般随着如松的马蹄疾驰而过:“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如今站在“斩马”步甲的阴影之中,连祖承训都讶异于自己竟然至今还没有跟着其他部队一同溃逃。

        然而辽东军的其他将官已经在指挥士兵们往“斩马”步甲上堆柴了。在如此紧急险恶的溃逃之中,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运力带走这台沉重的步甲,而李如松的遗甲是绝不能落到倭人手里的,他们只能选择将其焚毁。就在士兵们准备点火的时候,祖承训盯着挂在“斩马”一侧盔架上的、李如松生前穿用过的衣甲和佩刀出神,并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领悟到了,如果李如松在这里会选择怎么做。他劈手将士兵手里的火把夺下丢开,命令道:“把柴撤了,为少总兵的步甲具装。”

 

        西生浦援倭的各家主将已经陆续抵达箭滩前线,身着各异铠甲的大名们屈腿拄刀踞坐于竹凳之上,在倭阵中军所处的那处雪丘坡顶一字排开,像观赏能剧一般气定神闲地观看着坡下那场激烈险恶的斗将,各家造型迥异的骑铁在大名们背后排列成一道“城墙”。

        又一次格开“赤魁”的薙刀,茅国器很清楚那个攻破倭阵中军、反败为胜的短暂时机已经过去了,现在即使他能够击倒岛津义弘,接下来也会马上陷入更多日本将领的骑铁围攻。麾下部队已在他的指挥和亲自断后掩护之下,陆续通过箭滩江面唯一一座浮桥撤往北岸,沿江构筑二线防御阵地,“武卒”步甲身周仅剩数百人的亲卫部队,占据兵力优势的岛津军团,已经隐隐对这支滞留在南岸的茅部残兵形成合围之势,南军步兵虽还能勉强围绕着“武卒”步甲结成环阵防御,却在侧后方三百名岛津军铁炮手的持续集火之下不断伤亡,随时都有可能崩围溃阵。

        随着肩部炮台的佛郎机又一次开火,将试图冲上来缠斗的“赤魁”击退,茅国器借着后座力的反冲势道连退数步,随即便通过鼓声向身边这最后一支残部发出了结阵撤过浮桥的号令。就在步兵们冲向浮桥、而“武卒”步甲亲自执枪断后以防倭军追杀之际,一阵洪空的巨响从右侧远方的某处敌阵传来,震颤了整片箭滩战场。茅国器循声侧首时,并没有看清斜飞而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到雪空中一团庞大得像是刚从云层中滚下来的气浪,它行经之处的空气因经受不住剧烈膨化的爆炸,而轰胀成有形的弧面,液态般地抖动着波纹。被气流推射过来的那颗巨大铅弹飞射到“武卒”步甲面前时,它尾后的弹道气痕就膨集成巨硕的酒坛状炸裂开来,被击中的右肩部炮台,突然脱裂成无数碎片,在半空中膨散成一大团纺锤状,穿透力强劲的弹丸宛似在尾后拖出了一枚气流的锥子,从步甲被击中的右肩位置扎进去又迅速穿出,险些将整副步甲击钉到大地上,

        如果顺着那痕巨大的弹道反推,便会来到战场一侧、由对马人驻扎的那段倭军阵地。对马是漂浮在鸿蒙海中,离朝鲜极近、而离日本更远的一座小陨岛,却在这场战争中充当日本的助力,凭着对马岛宗家家主宗义智与日本大名小西行长的婿翁关系,对马在阵部队始终作为亲军编于小西行长麾下。然而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倦于战事打断商贸、且慑于明军在平壤城给他的军团所造成的毁灭性打击,在“文禄之役”与“庆长之役”战间的和谈期极力促成明朝与日本的“封贡”之议,以期结束战争,甚至不惜做出欺骗丰臣秀吉的行为,结果事情败露后不仅导致了和谈破裂与“庆长之役”的再起,小西行长也几乎被暴怒的秀吉斩首,因为石田三成等文治派奉行的劝解方才保住性命,其麾下军团的番号也因失去秀吉信任而从一番队降为二番队,小西行长一党的宗义智及其对马部队,也因此在再侵朝鲜的阵列中备受别家大名冷眼,此次留守西生浦的宗义智跟随其他大名一同前来救援蔚山,一直在寻找立下战功的机会,以重新提升对马军的地位。隔着两道鸿蒙海峡,向北搭着朝鲜,向南搭着日本,对马岛这颗狭小的陨星成年累月交换着来自双方的粮食、药材和贵金属,当然还有武器。朝鲜从明帝国习得的炮铳制法,日本从葡人手中舶来的西欧“铁炮”技艺,在对马岛交汇后便迅速开始了奇特而畸绝的生长,一种介于火铳和巨炮之间的奇特火器,便是“文化交流”的成熟产物,对马人对它那夸张而又非零非整的特殊长度有着特别的执念,引以为一项可骄傲的特色,便一根筋地直以此命其名曰“一十八尺三寸铳”。作为对马军阵地上最为显眼的一件武器,这支巨铳的身管,正从击发后的微红之中缓缓冷却成精铁的本色。来自对马岛的铳手们团簇在铳座四周,身上披着的是来自对马岛的蓑衣和竹笠,积落后融化的雪浸得蓑笠全都贴在颈上背上如同夜枭的羽翼,家主宗义智则踱到铳尾处,一边凝看着正在重新装填的一十八尺三寸铳,一边伸手反复摩挲着烙印在火门上、至今还发烫的“对马督铸”字样:“打中了啊……”

        一丛丛蓑衣中露出稻心空那张骨头一样惨白的瘦脸来,这个刚刚才闯到阵地上,自称策士且怂恿对马人开火击倒明军步甲的不速之客,钻出人群向宗义智保证道:“立下此功,其他大名是绝不会再小看你们的!”


        被巨铳击中之后,茅国器感到“武卒”步甲变得无比沉重,先行撤至北岸的部下原本已经在浮桥上设好火药,专等主将过江后便将桥炸毁,以便与倭军隔江相峙,可由于茅国器负伤后行动迟缓,在退到浮桥之半时,“赤魁”步甲已经紧追着登上桥面了,茅国器只得放弃撤退,立于浮桥中段继续拒敌,一旦放“赤魁”过桥,计划中的太和江防线将变成一纸空文。北岸布设好的虎蹲炮阵地此起彼伏地怒吼着,用炮火阻住对岸试图跟进的其它日本骑铁,茅国器身边剩下的百余残兵则抵死封锁桥头,堵住日本步兵过江的道路。

        勉力挡住凌顶劈压而下的薙刀,茅国器感觉负伤的躯体和整尊“武卒”步甲都像要散架似地垮下去,于是他断然命令部下现在就引燃火药。在错步拼杀的两台步甲脚边,风间准带着一队本家倭兵杀开了桥头残兵们的封锁线,箭似的冲上桥面,亲自挥刀割断了已经点燃、正在急剧缩短的火药引线,负责炸桥的几名南军步兵围上来试图将他驱退,风间准像裁纸似的将他们劈开。

        “庚午襄阳”如一阵暴雨般劈下来,削掉了风间准头盔上那对蝙蝠状立物的其中一翼。长剑之后的姜燕脸上、手上都爬附着毒虫般的灼伤痕迹,这是刚才“武卒”步甲肩部炮台被击毁时给她留下的“纪念”。看到剑锋对面那标志性的蝙蝠胁立兜,姜燕认出了这个驱驭骑铁跳帮攻上“青玉案”甲板的倭将,当即握紧长铗复推上一剑。在剑锋能够刺中自己的面门之前,风间准及时挥刀将其格开。刚一交上手姜燕就知道自己要败,剑诀有云“刚在他力前,柔趁他力后,彼忙我静待,知拍任君斗”,姜燕从风间准斩倒茅部步兵们的起手式上便看出了敌我强弱的差距,意图夺取先手、赶在劲敌未发力之前以强力一击将他压住,可刀剑三交之后便被对手牢牢把住了斗剑的节奏,每次姜燕旧力已尽时,风间准的刀刃便重重劈下令她难以抵挡,而新力刚发之际对方又已将刀退开、使她无从着力。步甲交锋的轰响像雷一样滚动,刀剑相击的声音暴雨一般密集,震颤不止的浮桥一侧,负责炸桥的步兵之中只剩易有田还活着,他拖着负伤的身躯半浸在寒江里,任由伤口处散发开来的红迹随着水流不断扩散向下游,往埋设好的火药上续起新引线并重新点燃,风间准在斗剑之际竟还有余暇旁顾,一次次在交手间隙斜挥开刀来将引线反复割断,而易有田甚至不抬头看他一眼,仍只是浸在雪水里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像一个穿针引线的老妪,从容不迫地将被割断的引线又一次次续上。

        同样在炮台殉爆中被熏得满身漆黑的梁新,斗剑过程中始终拄着姜燕丢下的剑鞘静立一旁、默观其变,在姜燕力竭势诎、听任砍杀的当口,雕像一样静伫的梁新猛然双手执鞘递了过去,准确格中了风间准那把劈向姜燕的打刀,而正是这简单的一格改变了斗剑节奏,风间准的旧力未能劈杀对手而消耗在了剑鞘的格挡之上,处于劣势的姜燕却新力甫发,良骥力尽且不能胜驽马,势衰的打刀被“庚午襄阳”全力挥开,而剑锋顺势沿着直路刺进了风间准头盔顿项的缝隙之间,从肩颈连接部位捅了个对穿。受伤的风间准无暇挥刀他顾,而易有田已经又一次续上了新的引线,这回那点火花终于不受打扰地径自燃到了头。

        南岸轰鸣的虎蹲炮火之中,黑田长政冒死驱驭着本家的“荒牛”骑铁率先冲出烟幕赶去支援岛津义弘,然而他再也登不上那座浮桥了,火药引爆所形成的轰云,像一棵燃烧的巨树突然盛放于太和江中央,将浮桥及其上的一切吞进了火光与烟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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