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笔记】现代犬儒主义批判:马克思、尼采与陀氏|刘森林
版权声明:本专栏不做任何商业用途,我对文中观点保持中立,仅作学术交流与参考,文章版权归讲座教授刘森林所有,如有侵权请私信告知,我会公开道歉并删除。
现代犬儒主义是现代启蒙的怪胎。今天,几乎所有对犬儒主义的字典定义都与19世纪时的定义大同小异。
狄奥根尼以“自然”否定文化与文明的秩序和规则,力主依照自然生活,对文明秩序和规则则以讽刺、嘲笑、嬉戏待之。古代犬儒主义者把社会规范与习俗视为虚伪的东西,在两性关系、随处就寝、流浪乞食等方面挑战常规,其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摆脱外在物质的束缚,回归自然和德性的生活,摆脱习俗和偏见的羁绊,发扬理性追求真理,超越对权力的恐惧,实现人的自主性和自由。
伊壁鸠鲁哲学似乎是德谟克利特的物理学与(跟犬儒主义很类似,力主规避痛苦、追求快乐)昔勒尼派的道德思想的混合物,而斯多葛主义好像是赫拉克利特自然哲学与犬儒派伦理思想再加一点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综合产物。
斯多葛主义主张服从命运,德性自足,尤重自我(认为人是孤立的实体,不和别人产生任何关系才是完满地具有了人的本质),视自由与地位、富裕、规范、安适无关等观点,都与犬儒主义有密切关联。
斯多葛主义的自我保存观念是通向现代犬儒主义的桥梁,看穿一切之后,回到自然的自我保存。理性只是自我保存的手段:这是现代思想的先导和典范。现代思想进一步显了自我保存甚至自我保存的地位。为了自我保存,不惜把真与善当做幌子、当做工具手段,换取世俗利益。
“资产阶级的启蒙……总是难免要把自由和自我保存的活动混为一谈。”——《启蒙辩证法》
古代犬儒主义还是诚实—率真的。(激进的表现是真实的)
二、犬儒主义:从古典到现代
“犬儒主义之弊不在于‘看穿’,而在于‘看穿一切’”意味着犬儒主义已陷入把文明、健康价值虚无化的虚无主义深渊。
现代犬儒主义由此倾向于对所有的真和善冷嘲热讽,不相信任何崇高、真诚的价值,从真诚到虚伪。“犬儒主义不仅是虚无主义,而且把虚无主义从对信念和理想的怀疑,变成对现实逃避或功利主义放纵的反思性保护。”
对于现代犬儒来说,崇高、真实不用说作为崇高与超验价值,即便作为价值也已不存在了,而只具有使用价值、工具价值。意识形态不再以真实-虚幻二分框架内的幻觉,而是有用没用框架内的一种工具性形象,成了“构建我们的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这个“幻象”具有使用频率颇高的使用价值,即使使用者不会真相信它,却也实实在在的使用着它。使用价值有两个方面:换取实在的利益,维持高姿态。
“犬儒性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着面具。”——齐泽克
“犬儒理性不再是朴素的了,却成为已被启蒙的虚假意识的一个悖论。人们很清楚那个虚假性,知道意识形态普适性下面掩藏着特定的利益,但他拒不与之断绝关系。”——齐泽克
尼采笔下的末人是犬儒么?
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末人》通过在理性和欲望之间引入“血气”观念,认为从标志着用理性来统治欲望的血气角度看,末人仍有优越意识和平等意识两种血气。末人固然无崇高和牺牲,却宽容而无聊、平庸而安全:偶尔也能追求某些伟大。
末人之的末不是道德、能力和品质,而是历史末期的完成与流行。末人追求快乐与安逸,按部就班、不敢冒险,可批评,亦可宽容。末人并不缺小的理想。
犬儒自觉比末人高明,这高明即更自觉,更隐蔽、更有手段、更无底线(什么乐子人)、更会伪装、更委婉、更有“幽默感”、更会花言巧语等,实际上跟末人的价值追求无甚二致,却比末人更颓废、更有欺骗性和危害性,现代犬儒继承了古代犬儒的自负、对大众不屑、以智慧和自觉跟大众的愚行和自发对立等特征,却比古代犬儒更世俗和颓废。因而,现代犬儒是末人中的一小撮。
马老师的环节:
《资本论》第二章“交换过程”:“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和犬儒派,它随时准备不仅用自己的灵魂而且用自己的肉体去换取任何别的商品,哪怕这个商品生得比马立托奈斯还丑。”
解读:平等派、犬儒派在这里意味着通约一切、敉平一切同时也消解一切崇高价值,这种通约、敉平、消解没有底线。
价值被拉低为使用价值:商品凭借自身蕴含着的抽象:一般的人类劳动要把一切敉平为同一种存在质,无所谓高低贵贱,区别只是数量。货币在现代晚期的价值通约功能达到巅峰:除了拉低、消解崇高,更善于把低俗的价值包装起来,把明明的使用价值冒充为冠冕堂皇的价值,崇高只剩下一个工具性和形式性的外观。货币夷平了事物之间的本质差异,赋予事物一种无风格、无色彩的前所未有的客观性。一切价值都是工具性价值,没有实质性价值、目的性价值。价值都消融进使用价值之中。
马克思:“没有任何绝对的价值,因为对货币来说,价值本身是相对的。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让渡的,因为一切东西都可以为换取货币而让渡。没有任何东西是高尚的、神圣的等等,因为一切东西都可以通过货币而占有。正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样,在货币面前也不存在不能估价、不能抵押或转让的”,‘处于人类商业之外的”,‘谁也不能占有的”,‘神圣的’和‘宗教的东西’。”一旦达到了这种效果,商品货币资本系统的价值敉平对于崇高、神圣价值就是一种否定性的敉平,意味着不分高低贵贱,意味着崇高价值的进一步消解与降低。现代
犬儒主义急欲消解各种追求崇高理想的理想主义。”
马克思对犬儒主义的看法,似乎经历了一个从在乎其最求的“善”到丧失这种追求,以及从在乎其勇敢、率真地嘲讽自己看不上的秩序与价值,到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再率真,反倒对自己看不上的秩序与价值予以积极配合,还有从知行合一到知行分裂这三种根本性转变。
第一种意味着犬儒主义价值追求的降低:第二种意味着犬儒主义处事态度的圆滑;第三种意味着犬儒主义态度的分裂。伴随着这些转变,犬儒主义越来越世俗与分裂,从关注价值到只在意使用价值
在率真与伪善之间,在从善与媚俗之间,在向往祛除文饰、返璞归真的自然到仅仅自我保全生命的自然之间,古典犬儒主义本来就包含着的从前者到后者的蜕变,终于在现代犬儒主义中彻底完成。
尼采与陀思环节:
尼采那里,一小撮末人成为犬儒,在陀思这里,超人中的一部分才会成为现代犬儒。
尼采希望让超人来担当探寻、确定意义的重任。即使找不到,超人也能坦然接受甚至积极欣赏人生的悲剧与虚无:能够承担,而不会被击倒,更不能随便把悲剧与虚无推给众生,使他们重负难忍。
尼采:超人要引导和帮助具有足够资质的人发现和找到真实的自己然后退隐掉,让找到自我的人自我决定、独自前行,不能接受膜拜。否则,超人会在
膜拜中迷失和失去自我。
陀思的超人:利用众生的迷茫和对自己的崇拜统治世界,利用的是蒙骗、造神、甚至宝剑。
这种超人想用现代性工程、新建巴比塔来塑造一种水晶宫,实际上是构造一种秩序井然的蚂蚁窝。这个大事业比拉斯柯尔尼科夫更隐蔽、更聪明、更可怕、更世俗更血腥。伊万特别是大法官已进展到现代犬儒主义的层面上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种现代犬儒主义判定在了陷入世俗利益追求的教士和现代启蒙者身上。他们想必具有一定的历史联系和必然联系。他们是真诚信仰的对手和敌人,真与善的消解者。他们会在“一切都是可允许的”这种信念中走向疯狂和死亡。
陀翁揭示了很独特的大法官这一类犬儒的伪善和可怕。“一切都是可允许的”这种被尼采视为最弱折合卑劣者崇尚的东西,成了大法官这类超人的追求。
尼采的超人心中有神,那是狄奥尼索斯,因为他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只意味着一种陶醉和创造的姿态,无法传递给对他满怀期望的民众。
托尔斯泰的神是纯洁的上帝,扎根于民族文化传统和人的良善天性在某种文化氛围中得到培育、在一种炼狱中经受考验并得到历练,最后会成就起来的、非虚幻的纯粹“上帝”。
结论:现代犬儒是启蒙的病变和异化
斯洛特戴克《犬儒理性批判》:“犬儒主义是一种启蒙的虚假意识。它是现代化的不幸意识。在它身上,启蒙的努力既成功又不成功,它接受了启蒙的训练,但并没有也许根本就不能将启蒙实现。它既春风得意,同时又悲惨不堪,这种意识不再受意识形态批判的影响,它的虚假性已经反思地受到了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