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笔下心中的薛宝钗是何种人?作者暗示她又是怎样试图阻碍木石姻缘的?
作者笔下心中的薛宝钗是何种人?作者暗示她又是怎样试图阻碍木石姻缘的?红楼关键字解读之冷热篇 (十一)
上一篇我讲到了冷香丸的深刻内涵并进一步分析了薛宝钗胎里带来的热毒可能带来的危害,也曾经引起过一些争论,我一开始就说了,关于薛宝钗是忠是奸的争论,几百年都没有个结论,何况于我今天的文章呢?一方面是因为原著缺失了后半部分,导致人物形象不完整,缺乏进一步研究资料,另一方面,的确作者的人物设定给人矛盾和模糊不清的感觉,使人不知作者的确切本意是什么,而部分过于喜爱宝钗的读者,在关于宝钗的本性的讨论中连一丝一毫对宝钗的非议都不能接受,那就不是客观的看待这部小说,也不曾真正理解作者的创作本意了。
所以本文在分析前八十回原著中薛宝钗如何在热毒的控制下试图阻碍木石姻缘的一些蛛丝马迹外,还应该首先再明辨一下薛宝钗这个人物的一些根本性问题,我认为,之所以数百年来人们对薛宝钗的忠奸之辨争论不休,甚至在我写的文章底下评论,也依然不能免俗,是因为世人是用了常见的惯性思维来看待曹雪芹笔下的人物了。而曹公对待他笔下人物的视角是非常不同的,他不是用俗世惯常的忠奸黑白来论人,而是用另外一种更加超脱的所谓上帝视角来看待他的人物,如果说上帝是西方宗教的产物,那么所谓上帝视角,其实替换到《红楼梦》的世界里,便是佛菩萨视角,所以我们要想理解薛宝钗的人物设定,则也必须熟悉作者的这种超然物外的笔法和视角,才能从根本上理解他笔下的人物。
一些人说,薛宝钗明明温柔贤惠,绝不会去加害林黛玉,所以不能接受我说薛宝钗有可能妨碍到林黛玉的婚姻甚至是生命的说法。另外一些人说,她就是心存不轨,处处怀有鬼胎,用林黛玉的话说就是“藏奸”,因而就像宫斗宅斗小说中的坏人一样,存心故意加害林黛玉只是因为她自私且恶毒。这都是用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书中人物了,这种价值观是俗世的价值观,并不是佛教的价值观。因为在佛教价值观中,众生皆是苦,众生皆可度,这个佛菩萨视角是对书中一切人物皆怀悲悯之心,皆视为平等,无论什么人,无论他或她做过些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他(她)都是苦海中挣扎沉浮、难以逃出尘网因而无法解脱的可怜人。而佛的立场是: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生命,无论尊卑贵贱,也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我(佛)都觉得你很值得怜悯,因为你只不过是一时着了魔入了迷障,才会犯下大错,我(佛)一概平等对待,一概都要拯救(度脱)你。
这一点我在上期视频里讲解《金瓶梅》、《红楼梦》与《金刚经》之间的关联中早就已经解读过了,《金刚经》中佛说: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而水月庵的智通老尼则改编叙述了这段佛经,以更加通俗易懂的版本令读者警醒佛法的奥义:
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
无论是佛经中的卵生、胎生,还是智通老尼说的鸡犬虎狼蛇虫其实都是在彰显一个道理,那就是“众生平等”,鸡犬牛马尚且要一视同仁,佛都要度它,何况于人呢?所谓的佛法平等,是说这个人不管他(她)本人何等不堪,犯下何等罪过,都是在佛的拯救度化名单之内。常言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但是佛要慈悲的多,佛是普度众生的,如贾瑞这般猥琐不堪,作者尚且安排道士给他风月宝鉴,试图救他于水火。如贾环这般人品下流,作者尚且安排他抄写《金刚经咒》,希望他在心生歹意之时能够警醒过来,何况作者笔下美丽与智慧并重的女儿薛宝钗呢?至于迷人们执迷不悟,不肯听佛法教诲,那就是他们自寻死路,不是佛不肯救他了。
而脂批也多次证实了作者的慈悲心:
【甲戌双行夹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甲戌双行夹批:出明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
【蒙回末总批:描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妆颜论诗书讲画法,皆书其妙,而其中隐语警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
【庚辰眉批:可为偷情一戒。蒙侧批:教导之法、慈悲之心尽矣,无奈迷径不悟何!】
【蒙侧批: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总是慈悲设教,遇难教者,不得不现三头六臂,并吃人心、喝人血之相,以警戒之耳。】
【蒙侧批: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
从这些脂批中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就是像脂批中说的那样,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用一片菩萨慈悲苦心,来试图唤醒迷人,同时用迷人的故事中暗藏的佛法与圣人的道理来警醒广大的读者的。并且他对书中一众迷人,都是一视同仁,视为平等的,均可以帮助,均可以救赎。这就是作者的佛菩萨视角。
我说这么多,其实想说的是,要理解作者眼中“众生平等”的概念就好理解作者创作宝钗这个人物时的本意了,智通老尼明确说出了:“佛法平等”四字,而贾宝玉在抗议妙玉不给他好茶具的时候说过““常言‘世法平等’”,这话根本就是《金刚经》中的原文,这是作者在书中对《金刚经》的又一次提点,之所以强调这个佛法平等,是说作者对书中一切人物均用菩萨的慈悲之心来看待,作者眼中,这些人都是平等的,都是需要被点醒被度化的迷人而已,而薛宝钗就是作者笔下又一个美好的女儿,她即便犯错,也不代表作者眼中,她就不值得悲悯,不值得被同情。而我们世俗人的观念就不一样,认为如果宝钗做了世人眼中不可接受的事,就不再是以往被人接受的那个宝钗了,并且认为,作者要写的女儿既然都是他真心怀念的美好的人,作者笔下的宝钗就必然不会干坏事,所以说宝钗未来会妨害到黛玉是不对的,这其实都不是作者会有的那种视角,事实是,薛宝钗带有热毒,是作者明显的暗示,而她作为平等众生中的一员,执迷不悟犯错是必然,但被作者悲悯之心试图救赎也是必然,虽然这种救赎往往并不成功,正如冷香丸没有能够医好热毒,这种不成功只能使作者感到无比神伤和感慨而不是对宝钗的厌弃和反感,所以不存在因为作者认同薛宝钗的美好,就不写她可能会伤害别人,也不会因为写了她伤害别人,就不再同情和重视这个人物。因为贾瑞和贾环之流尚且值得救赎,何况宝钗这号一等一的人物呢?
事实上,《红楼梦》中的人物大多不是黑白好坏分明的人物,王熙凤就是其中的典型,她有时令人恨的牙痒,有时又幽默风趣可爱,又有时候,体会到她当家的难处,会觉得她十分值得同情,看到她为了保证探春当家的权威,甘心被拿来当做被公开驳斥指摘的典型,又觉得她深明大义,非常的懂事明理,看到她对刘姥姥的少许善意,又觉得她也有善良替人着想的一面,她聪明绝顶心机深沉,却看不透自己未来可能遭到的报应甚至短命的最终命运,也是执迷其中,不知醒悟的梦中人,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更像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物,同时,也可以看出,恶毒又贪财的王熙凤也同样是作者悲悯的众生之一,作者能够这样去描写王熙凤,我认为,薛宝钗未来也必然是一样的笔法,宝钗可能为了保证金玉姻缘做了一些事,导致了林黛玉的死亡,但是,宝钗也是被金玉阵营裹挟其中,又为热毒所控制,执迷其中,她会做伤害人的事,她的目的却是为了保证一些在她自己看来非常正当的理由,她也依然是作者慈悲心同情并试图拯救度化的迷人之一。不可以用世俗人的眼光来看待《红楼梦》中的人物设定,而是应该改换佛教的眼光来看待书中人物,才可以使我们真正看清作者对人物如此设定的本质。那么薛宝钗未来可能伤害她人,甚至妨碍到林黛玉的生存的也就不是不可接受的了。
在薛宝钗同林黛玉先隔阂后亲密的关系上,也有一些事需要辨明,我在上上一篇文章中说,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张口,干了己事的时候,她就会开口,她时常主动开口劝宝玉读书,是因为她早已把自己的婚姻和未来幸福寄托在了宝玉的前途身上,而在林黛玉说错酒令的时候她也私下里主动开口劝过林黛玉,说明,林黛玉也是干了己事的,我们从全书的总设定去看这件事,才能看出其中暗示的深意,林黛玉说错的酒令,一是来自《牡丹亭》,二是来自《西厢记》,而林黛玉接触这两本戏剧的情节,都被作者特意描写过,这种特意的描写绝非随意之笔,林黛玉是在葬花的时候偶遇宝玉,与宝玉并读西厢的时候读了《西厢记》全本,而林黛玉后来是隔墙听见小戏子们在搬演《牡丹亭》,便心动神摇,沉醉其中,作者说她是情思萦逗,缠绵固结,而脂批关于这两出戏的评论是:
【庚辰: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自难持,况怯怯之弱女乎!】
脂批说,这先后两出戏都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而林黛玉是天生带有痴病的,《西厢记》与《牡丹亭》两出戏讲的都是青年男女产生儿女私情,私订终身的故事,并且辞藻优美,曲调缠绵悱恻,引人入胜,原本天生带有痴病的林黛玉,在接触了这两部戏文以后,更加缠绵固结,情根深种,用脂批的话说,病根已经深种其心,难以拔除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说酒令之时,林黛玉无暇多想,说出的正是这两出戏中的戏词,这说明她平日里时常在回味和咀嚼这两出戏的情节和台词。这说明什么?我们都知道通部书中人物都是作者设定好的入世迷人,这就是全书的总设定,作者是在告诉我们,林黛玉因这两出戏入迷而沉溺其中的程度更深了,入梦太深更加难以被唤醒了。从现实的层面来讲,作者身处的那个时代,并没有青年男女追求婚姻爱情自由,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然后勇于追求幸福的那种概念,相反,有这种在当时看来极为大胆反叛想法的反而是要被现实所深深打击的,而戏曲中的男女私情只能是虚幻的戏剧,引人遐想而不考虑现实的话是要遭受现实的无情打击的。如果意识不到这种现实打击的真实残酷性,一味沉溺儿女私情之中,日后面临残酷的现实就会承受不住,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也就是所谓的执迷太深,不知回头,最后遭遇不可承受的惨烈下场的全书一贯主旨,这就是为什么作者认为不可过度沉溺其中,但同时又深深的认为陷入情孽中的痴男怨女执迷其中是不可能摆脱这种深情的原因。
薛宝钗来教导林黛玉,其实正是拉黛玉一把,让她不要那么沉迷其中,能够早日清醒过来也是很好的,所以在作者设定中宝钗的确是一片好心,所以宝钗才对黛玉说: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宝钗说看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其实就是在说,林黛玉因为这些讲儿女私情,私订终身的戏文存了那些男女私相情爱的心思,就会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日后就难以唤醒,而作者的总设定,便是迷人唤不醒就不可救了。
但林黛玉一开始的设定就是为还情债而来,她不但有天生的痴病,她还身负情债,要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所以林黛玉的情根深种,执迷其中,基本是没有救的了,薛宝钗的尝试注定失败,而林黛玉对薛宝钗的感恩也只是对宝钗对自己这个孤女关心的那一份感激之情罢了。过后,林黛玉也应该不可能就此放弃对贾宝玉的感情,从此收住自己的心,反而是日后遭遇更大的失望和伤心,从而丢掉性命。
这是从林黛玉的一面来看待此事,而宝钗的一面呢?即便我写了很多薛宝钗在面对金玉姻缘有关的事的时候的情绪波动起伏,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感情都跟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她不是男女间的私情,而是对明媒正娶后丈夫努力上进,家族荣耀昌盛的向往,并不涉及两人之间真正的爱情与情感交流,她是本质设定是“无情”二字。对于情,她是空性的,因而能看出林黛玉情根深重,沉迷其中却不为当世所容的危险之处,可她却意识不到,在另一层面,她自己也是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无法超脱。
所以,明明不干己事不该张口,为什么林黛玉沉溺其中,薛宝钗要开口来拉林黛玉一把?在我看来,林黛玉沉溺《牡丹亭》《西厢记》所描绘的儿女私情之所以干了己事,一方面因为薛宝钗本就不认同这种自由爱情的价值观,她的本性其实非常崇尚压抑自由与天然的感情,所以她要劝止林黛玉,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林黛玉是金玉姻缘的重要绊脚石,倘或林黛玉从情迷中醒悟过来,那就不会再牵绊着贾宝玉,那金玉姻缘也能更为顺利成功,而金玉姻缘才是令薛宝钗真正迷而不悟的东西。并且薛宝钗拉黛玉一把,黛玉倘或就此清醒,也就意味着黛玉不会再因这一段情而遭遇日后的苦难了,所以算是一开始,薛宝钗对林黛玉的一种温柔且良性的劝阻手法,她是在挽救黛玉免遭未来的苦难和危险,可是这种挽救却是劝止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为前提的,所以注定难以见效,薛宝钗的初次尝试失败了。从贾宝玉对着袭人误诉衷情,而很有可能被躲在一旁的薛宝钗听到看到了,到后来,因为紫鹃的一句玩笑话,贾宝玉就疯魔了,薛宝钗对二人之间的感情与亲密程度应该是无比清楚的。所以也就意味着宝黛二人之间的深情是难以被打断的,因此才可能有了日后,不那么温柔且良性的阻断木石前盟的手段出现。那个时候,以作者的佛菩萨视角来看,林黛玉遭遇了宝钗和金玉阵营的打击不假,但这背后的本质是她遭受的是来自于整个封建社会礼教的打击,因为那个社会本就不允许男女双方自由的选择爱情。所以宝钗不会认为自己错了,而只会认为是林黛玉自己存了私情,才会忧愤而死,是林黛玉自己沉迷不该有的私情不知回头才导致她的死亡的。一方面因为宝钗沉迷其中,不顾一切追求欲望的达成,所以伤害了别人,最终也遭到了贾宝玉的无情离弃;而另一方面对林黛玉自己来说,是因为她沉迷情孽,不能自拔,不能回头,才遭到了这样的惨烈结果。佛经中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了钗黛关系,再来说贾宝玉对薛宝钗的感情,我个人认为,贾宝玉爱情是只给了林黛玉,但是对薛宝钗始终是敬爱的,并且如同对袭人一样,贾宝玉起初是并没有真正认清她们的,所以原著和脂批中的一些话可以详细加以分析。
首先是有人说贾宝玉仿庄子文中说的那句:“戕宝钗之仙姿,无恋爱之心矣”来证明,贾宝玉对薛宝钗是有恋爱之心的,我觉得这里的恋爱之心,并不是现代词意和语境,这只是表达宝玉对一切美好女儿的倾慕而已,宝钗是其中非常出众的一位,当然也对她有这种倾慕,其次,宝玉对于自己的爱情,是忠于他灵魂的选择的,我们都知道,林黛玉与宝玉是有知己之爱的,而宝玉同薛宝钗却存在着很深的灵魂上的隔阂。
其次,宝玉曾经听芳官转述藕官的话:
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原著中说他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
说明宝玉是认同这种如果自己心爱的人死去了,只要不把去世的心上人忘记了,也还是可以再继续和其他人结合的态度的,而且这话也是明显的谶语,应该是暗指未来黛玉死后,宝玉续娶宝钗的情节。
所以倘或黛玉死去了,宝玉固然一时痛苦不堪,甚至可能命悬一线,但是当他缓过来以后,如果让他娶宝钗,我认为他是不会反抗的,他应该是秉承自己那种去世的爱人始终在心中惦念,但是仍可以和别人一起共同生活的那种理念而同意娶宝钗,《终身误》曲词也证实了这一点,《终身误》里说: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里面有一些话需要详细分析,例如空对着薛,终不忘林,其实就是告诉我们,宝玉虽然娶了宝钗,但是心中对于林黛玉始终念念不忘,正像他从前认同的,可以和别人结合,但是死去的那位知己始终在心坎里。其次,作者写道:美中不足,齐眉举案,这些话给我们透露了宝玉与宝钗婚后的生活是怎样的,首先这份婚姻是美好的,是齐眉举案的,但是宝玉并不满意,因为并不完美,完美的婚姻是灵魂的结合,而宝玉与宝钗是维持着表面相敬如宾而已,在外人眼里,这也算是一份美满婚姻了,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故此,宝玉固然忘不了林黛玉,仍然觉得美中不足。但他起初并不知道黛玉是怎样死的,因为黛玉去世前他们二人应该是被长久隔离开的,且黛玉死时宝玉很可能并不在场,宝钗也是他曾经敬爱过的姐姐,而且婚前曾经与他长久相处过的,虽然灵魂上有隔阂,但问题是林黛玉已经死了,并且宝钗在宝玉眼里从来就不是差劲的女子,相反,是美丽、博学多才,宽厚待人同时又是非常懂事,非常关心自己的一位好姐姐,这样一位姐姐在灵魂知己去世以后,需要一个人来与自己组成家庭的时候,娶过来作为妻子,我认为宝玉不会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能接受之处,这样的想法,是二人婚后,尚且能够和平相处,相敬如宾的基础,所以我认为宝玉和宝钗婚后应该是过过一段平静的婚姻生活的。但问题是,作者和脂批几乎是明确了宝玉未来的归宿是出家,也就是说,宝玉抛弃了宝钗,剩下她独守空房。这对一心想要成就金玉姻缘,督促宝玉上进以光耀门楣,家族兴旺的宝钗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所以我认为,宝玉起初存在一个想要跟宝钗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心态,虽然没有了黛玉,但也能接受与宝钗这样的妻子相伴生活,然而,一定是后来出了一些事,令宝玉无意间发现了金玉阵营在林黛玉之死当中起了一些作用,而这些作用加速了林黛玉的死亡,甚至宝钗自己也参与其中,所以一开始尚且能够接受与宝钗平静生活的贾宝玉彻底绝望了,他绝望的是挚爱林黛玉的死,绝望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她的家族甚至是自己的长辈,全部都在围猎他的爱情,伤害自己的挚爱,甚至令到她死亡,而他自己起初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时候,宝玉便真正的陷入了“彻底看透了”的状态,因为黛玉死去,已经是一劫,但是他还有身边的亲人和他认为关心他的人,可是如果他认为身边没有人再值得他留恋了,他就再也不会陷入从前对女儿的那份珍惜与诱惑中,彻底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了。
这就是我对钗玉关系的分析,我认为这存在一个过程:一个从蒙在鼓里懵懂无知到清醒过来,认清一切的过程,只有这样,从前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才可能最终演变成抛弃红尘,削发为僧,剩宝钗一人独守空房。因为宝玉是特别关心和关爱女子感受的人,对方又是自己的妻子,人又那么美丽聪慧,宝玉要抛弃宝钗,相当于对宝钗最大的伤害,但是令到宝玉去做出如此伤害人的事情,一定是因为宝玉自己先看清了薛宝钗及其阵营,对于黛玉的伤害在先引起的。
关于薛宝钗极有可能在八十回后伤害林黛玉,我还有一些话要说,我认为这种伤害绝非宫斗宅斗剧里恶人小人的低劣手段和方式,所以我说,薛宝钗不是一个单薄的非黑即白的人物,这是一个深沉复杂而又多面立体的人物,我认为薛宝钗的“伤害”,则很有可能跟袭人一样,是袭人认为自己是为了所有人都好,而做出的抉择,但是这种好,实际上却造成了重大伤害,我认为薛宝钗日后的一些行为很有可能是她自认为自己是为了宝玉,甚至是为了黛玉好,实际上却令宝黛二人对爱情的期待大失所望,导致二人共同的幻灭,进而加速林黛玉的死亡的。
而书中的另外一些细节,则透露了未来薛宝钗是一直在试图阻隔木石的接近和联姻的。例如前八十回有一个细节透露了薛宝钗未来可能的一些行为走向,例如原著提过两次宋太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的典故,其中一次,是夏金桂的思维模式:
(夏金桂)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夏金桂要铲除香菱这个眼中钉,作者用了这个典故不难理解,可是原著中还有一次提过这个典故则深可怪之,因为这一次是史湘云拿来形容宝钗的:
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是一个异常凶险的典故,宋太祖想要灭南唐,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常喻自己的势力范围或利益不容别人侵占。用在史湘云这段话的语境当中,前后逻辑不搭,十分的违和,更加不像是曹雪芹这种天才作家会犯的低级语病,如果只是讲二人作诗,回头气一气宝钗,又有何利益不容他人侵占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作者故意加在其中,表面上是说史、林二人作诗,其实暗示薛宝钗思想行为很有可能是“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话是湘云对着黛玉形容宝钗的,则很有可能是暗示未来宝钗的卧榻之侧,岂许黛玉安睡。这是未来宝钗除掉黛玉对她的婚姻阻碍的一种暗谶,并且,《红楼梦》里相同的一句话或者同一个字词通常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往往暗示着类同的含义,我们已经讲解了多组贯穿全书的红楼关键字,都是这种情况,那么夏金桂容不下情敌香菱,作者用了这个典故,同样的,作者给薛宝钗也用了这个典故的时候,是否也在暗示宝钗容不下情敌林黛玉呢?如果她容不下,则势必要铲除自己的阻碍才能安睡。而这种铲除,作者并非只在此处有暗示,例如,元春省亲的时候到了怡红院,将宝玉所提“红香绿玉”匾额改成“怡红快绿”,元春去掉的正是“香玉”二字,同时也抹掉了绿玉二字,而宝玉起先闻到林黛玉身上有一种异香,便给林黛玉讲了一个小耗子偷“香芋(玉)”的故事,这便暗示林黛玉就是“香玉”,而怡红院又是未来宝玉所住的地方,所以元春将香玉赶出的怡红院,也就是在暗示未来元春将黛玉驱离了宝玉身边,而薛宝钗又是怎么做的呢?

当元春叫大家作诗的时候,宝玉写了一句:“绿玉春犹卷”,宝钗立刻来提醒说元春不喜绿玉二字才改的匾额,如果宝玉非要用绿玉就是有意在跟元春争执了,这个争执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这个争执的本意是元春不要绿玉,而宝玉喜欢绿玉,绿玉也是指黛玉,黛色其实是深墨绿色(也称为青黑色)的一种,宝玉如果非要跟黛玉在一起,就是忤逆了元春的意思。而此时宝钗又在宝玉用绿玉的时候,阻止宝玉用绿玉,来迎合元春,其实就是暗示宝钗在阻止宝玉接近黛玉,分开他们来迎合同样不喜欢黛玉的元春,当然这样阻止并分开了宝黛二人就满足了宝钗自己的心愿。后来宝玉对黛玉讲扬州黛山众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的时候,宝玉此时讲的是“香玉”的典故,一心牵挂着的也只有“香玉”,但宝钗却恰巧在此时出现还讥讽宝玉忘了绿蜡的典故,这是作者再一次暗示读者,宝钗在不断的旁敲侧击,提醒宝玉不要忘了元春的喜好,警告他不要只记挂着“绿玉”而忘了“绿蜡”才是符合元春希望的弟媳。如果宝钗一再暗示宝玉远离林黛玉,则宝钗必然要做出阻止二人接近甚至结合的行为,这也是可预见的未来。
有了这种种对宝钗的言行的暗示,加上我们之前提到过的滴翠亭对黛玉的嫁祸以及薛宝钗对通灵宝玉的在意和束缚以及薛姨妈那虚伪的四角俱全的爱语等等,未来宝钗的行为必然会对林黛玉大有妨碍,因此,又可以证实薛宝钗在“热毒”对她的操纵与控制下始终践行着对金玉姻缘的热切追求,同时为了达成欲望,又不惜一切分开宝黛二人,不允许身边有他人安睡的这种行为模式,我们可以大致预见到未来薛宝钗的行为走向,而绝不会是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薛宝钗安分守拙,对宝玉无欲无求等等纯洁善良无辜的形象。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否认薛宝钗美好博学宽厚的那一面,这才是《红楼梦》惯有的描写人的方式,那就是有优点也有缺点,她既不是单纯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她只是个会为自己利益打算,有欲望,也有才情,有过人的高卓见识,也有明哲保身的处世智慧,她是无辜受过伤,也伤害过别人的红尘中人,宝钗的价值观倾向是压抑自然天性,她是力求符合封建礼教的典范,同时又不可避免的沦为礼教的牺牲品的这么一个悲剧人物。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格特质,最终成功缔结了金玉姻缘,却也酿造出了金玉姻缘的苦果,成就了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而作者对她始终含有悲悯之心,冷香丸的设定也正是为了解救她于执迷热毒之中,最后也没有起到很好的疗效,但却给予读者无限的回味与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