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这个996的时代——《黑》

《黑》

文/温柔JUNZ

当半夜十二点，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如墨水般深邃的黑时，他有些愣住了。

宿醉的酒意还没有散去，剧烈的疼痛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不假思索，如同本能般的去摸手机，却没有摸到熟悉的质感。自己原本放手机的地方，是一面粗糙的，充满颗粒感的墙壁，冰冷的质感让他很快把手缩回来。

这感觉……像是混凝土一般。

他凑过去，嗅了嗅墙壁的气味，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

这究竟，是在哪里？

在大脑中疼痛渐渐消去的角落里，他生出这样一个疑问。

他拼命地瞪大眼睛，但通过视网膜传到他大脑的，依然是一片毫无变化，毫无色彩的漆黑。这种漆黑是一种极致的黑，就像有一个遮天蔽日的怪兽，把这世界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与所有的人造光源都全部吞噬，只剩下四周寂静的虚无，仿佛所有东西都不复存在。

他用手捂住眼睛，但在感觉上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自己的手捂住了一团空气。

他开始有点紧张了，但他内心还在安慰自己：没事的，不就是黑了一点嘛，开灯就好了。

他先是试着往墙壁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往外走一步，心里就开始慌张一点点，脚下的步伐也跟着减缓了一些。

大概走到第五步的时候，他就开始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往回摸。

这种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又无法看到任何事物的感觉，真的是太恐怖了。等到慢慢摸着地面回去，摸到了冰凉又熟悉的混凝土墙壁时，他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慢慢落下来，回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就先摸着墙壁往前走吧，他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就这样一步，两步……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但这面无法看到，只能触摸到的墙壁仿佛是没有尽头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脚脖子开始酸痛，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身体的疲惫已经告诉他，他已经走了非常远的路了。但依然走不到头，四周也还是死寂的黑暗，就仿佛是被一只硕大无比的怪物吞进了肚子里。

这时候，酒意已经完全散去了，他的大脑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但是越清醒，他就越害怕，反而之前混混沌沌的状态，对自己的处境还没那么恐惧。

“有人在吗？”

他壮起胆子，高声喊道。

声波远远地传了出去，但没有任何回应，在他的声音消散后，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除了这面冰冷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他什么都看不到，也触碰不到。

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还是走不到尽头，仿佛尽头根本不存在。

他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他一边顺着墙壁往前走，一边大声喊着：

“张驰，李海，你们在哪？”

张驰和李海是跟他昨晚下班路上一起喝酒的那两个酒友的名字，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彼此之间有差不多的收入和兴趣爱好，于是就经常在一起喝酒。

“昨晚我喝断片了，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已经喊得非常大声了，但除了他的声音以外，依然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喊声。他的手已经被粗糙的墙面磨得有些疼了，时不时需要把手抬一下，但他不也不敢离开太远，因为一旦离开这面墙，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现在至少还有个方向。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落到如此境地。

他和那些失明的人还不一样，很多失明的人还是能看到一点点光的，他现在是一点光都看不到，已经不仅仅可以用黑暗这个词来形容了，而是一种完全虚无的感觉。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眼睛却越睁越大，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只要睁大眼睛，就至少能看到一点点光。但这种方式只适用于弱光的环境，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彻底的黑暗。

“张驰！你别躲着我了！”

“李海！你们两个开的这个玩笑不好笑！”

“你们两个混蛋快出来！”

他用嗓子来给自己壮胆，尽管说的话很有力度，但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如果旁边有人能听到的话。

但无论他喊多少声，都没有任何人回应，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时候，他脑海里忽然有一个吊诡的想法：

这世界，不会真的毁灭了吧？

就像之前他想的那样，有一个怪物把所有发光的东西都吞了下去，还把其他人也都吞了进去，于是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这里摸索着寻找着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出路。

如果在平日里，他断然不会这么荒谬的想法，但他已经在生平从未接触过的黑暗里，走了几个小时，浑身酸痛到极致，脚踝就像是要断掉了似的，肚子也开始被饥饿侵蚀，他不得不怀疑有这样的可能性。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唯一能帮助自己产生些反馈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大脑。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加完班没直接回家，而是出来喝酒的，他应该回去好好陪着老婆阿雅，她还怀着孕呢。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了，自己陪在阿雅和自己的孩子旁边，自己也是幸福的走的。想到这里，他心中泛起些悲伤来。

他继续往前走着，心中充斥着恐惧和一种悲伤的情绪。

“阿雅，你在哪里呀？”

“阿雅，对不起，我不该出来喝酒的，我再也不骗你了，你回我一句话好吗？”

“阿雅，只要你回我一句话，我立刻请假好好陪你生孩子，求你了……”

他在黑暗中一遍遍呼唤着。

但他的所有话语，都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掉，无法传达到他妻子的耳边。

与此同时，他的步伐也越来越慢，多年坐办公室的他，体力这时候已经接近了极限。

忽然，他感觉脚脖一痛，好像绊倒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前倾倒，狠狠地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感觉自己天旋地转的，浑身的肌肉里都充斥着疼痛的感觉，他艰难地想要爬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虽然很疼痛，但他只是鼻子一酸，并没有哭出来，自从和阿雅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了，作为一个要养家糊口的男人，他不能轻易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了一会儿气，足足缓了几分钟，才慢慢起身，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他伸手想去摸熟悉的墙壁，但摸了一圈都只摸到了黑暗的空气，正当他想往墙壁的方向慢慢爬过去时，他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因为他刚刚在地上摔了几圈，所以他现在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爬了几个小时的混凝土墙壁在哪个方向。

他使劲地回想，是这个方向吗？不，不对，好像是这个方向。

好像也不对，自己刚刚是从这个方向过来了的。

他非常努力的在一片黑暗中去辨认方向，但四周一片黑暗，从他的主观感觉上，好像哪个方向都是来的方向，又好像哪个方向都不是。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情况下，他就连转一个身，都会瞬间遗失掉自己前一刻的方向感。

他咬了咬牙，挑准了一个自己觉得最接近的方向，开始往那个方向走，

最开始，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信心的。但随着自己走得越来越远，在走了应该有两分钟也什么都没碰到的时候，他的心情跌入了谷底，他刚才根本就没有摔那么远。他开始想往回走，但当他往后转了一圈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找不到走过来的方向。

他迷茫的站在原地，就像是站在一个黑暗宇宙的中央，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只是被一团漆黑的，没有任何光芒的空气给死死包围着，之前至少是顺着墙壁往一个方向走，现在他是彻底找不到方向了。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光芒，哪怕是一点点，一丝丝，比星星的光芒还要弱一千倍的光也可以，他想看看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自己又将要去往哪个地方。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其实和阿雅结婚后，自己仿佛也失去了方向，每天在公司做着一模一样，非常辛苦，永远也不可能升职的工作，前途一片黑暗，对生活越来越失去兴趣，只能每天靠酒精麻痹自己。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当一个宇航员，想去到太空上看看。但这个想法在上高中后，就被沉重的学业给彻底消磨没了，他只是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每天拼命地学习，把其他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理想，最后这个努力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从每天学十六七个小时的习，变成了替老板打十六七个小时的工。

阿雅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光芒，但沉重的工作压力，让他必须有一个东西来帮自己消解掉它。只不过自己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平常的娱乐也无法帮自己逃避掉那种侵蚀而来，无边无际的压力，现在阿雅还怀孕了，自己必须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与加班，等孩子生出来还有更多的压力在自己肩上。所以，他就选择了通过酒精来麻醉自己。

当然，与其说是麻醉，不如说是一种逃避。

他现在浑身肌肉酸痛到不行，其实在办公室也有着类似的体会，当他每次从电脑屏幕上迷茫的抬起头，脖子、腰部都是这种无法忍受的酸痛。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隔间中，除了面前的电脑屏幕，四周一片黑暗。

只不过在这里，他找不到酒精来帮他逃避。

一种如海啸般的恐惧席卷而来，涌入了他的胸腔，把他的整颗心都包裹了起来，他开始慌张起来，这种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摸不到，如同行尸走肉的感觉让他的精神已经快到了极限，他迈起腿，开始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疯狂地往前奔跑，他拼命地喊着“阿雅，阿雅”。

这个地方仿佛是没有边界一样，无论他怎么跑，都跑不到边界。

忽然，他一脚踏空，狠狠地摔了下去。

他的后脑勺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觉一种剧痛，一股湿润的液体涓涓的从那里流出来。随着这种液体的流出，他感觉自己的体力也在一点点流逝，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感，他心中有一种感觉，自己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张开了干裂的嘴，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想的不是阿雅，而是他极其虚弱吐出的这两个字：

“妈妈……”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哭了。

————————————————————————————————————————————————————————————

雪白的床单湿了一小片，旁边的心电检测仪器也变成一条直线。

正在抢救他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示意护士们停下手里的工作。

“病人已经失去所有生命体征，我们没有办法了。”

“真的没办法了吗，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过劳死的了。”旁边的小护士有些不甘心：

“他怀孕的妻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们也不是神，不可能把已经死了的人给救活。”医生的声音疲惫：“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来出去通知家属。”

说完，他转身推开了抢救室的门，走了出去。

在抢救室的门外，有一位失魂落魄的孕妇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一扇透明的窗户。

尽管已经半夜十二点了，窗户外面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每一栋大楼的大多数窗户都亮着灯，里面伏着一个个穿着衬衫的年轻人们在埋头工作，电脑屏幕里刺眼的荧光，照不亮他们呆滞的眼神，和眼窝那一抹深邃的黑。

（完）

PS：前几天的某一天下午，看到一位女孩在下班路上猝死，而她那天凌晨一点半才刚刚下班，而这样的事情过去发生过很多次，现在也正在发生。

于是就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随手写了这样一个小故事。

之前在动态里发过，这里就补一下专栏。